寂寞余花 (6)

“没有例外吗?”

“例外?在近代中国历史上可太少了。有的人也打破守旧的势力,做点大事,但他必须安抚好另外一个势力,就是小人的势力。像明朝的张居正,他不安抚小人的势力,他就不要想有作为;但安抚了小人势力,他自己又算什么呢?就算这些是不得已,但最后,张居正做的大事,落得些什么呢?他一死,订的法制给推翻了、家给抄了、大儿子受刑不过自杀了,家里大门被封,人出不来,十几口给饿死了、剩下的充军了,整个的下场是悲剧。”

“听法师谈话,想不到法师对中国历史这么有研究,也想不到研究的结果,是这么悲观。”

“先生过奖了。悲观倒是真的。因为悲观,才做了和尚;做了和尚以后,才知道了多悲观。哈哈。”

谈到这里,一个小和尚走了过来,只有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在眉清目秀外,却又有着一股英气,他向和尚合十为礼:

“师父,万寿寺的法海和尚来说,他们寺里要为宫里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想请师父走一趟,替他们捧捧场,不知道师父肯不肯赏光?我告诉他我们师父初五没空,我们自己也有佛事要做,走不开。”

“你答得很好。”

“可是他说他要见你。”

“你说我这边有客人,走不开。”

青年人赶忙向和尚摇手:“法师,我没有事,我只是随便走走,你请便、你请便。”他把右手侧向前,掌心向上,做了请便的姿势。

“不要紧,”和尚举起右掌,向着青年人,“我不太想见他。”转过头,“普净,你答得很好,就照你那样说下去,把他送走。”

“可是,他说要见师父。”

“普净,你自然有办法。你去吧。”

小和尚面露了慧黠的笑,向青年人也打个招呼,转身走了。和尚望着他的背影,欣赏地笑着。

“我这个小徒弟,父亲母亲全在河南旱灾里饿死了。他八岁就被哥哥带着,千辛万苦逃荒到京师。走到这个庙门口,他哥哥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一下就来。你饿了,先吃包袱里的窝头,他说只有一个窝头了,我等你回来一起吃。他就坐在门口等,等了快天黑,哥哥还不回,他急了,在外面偷偷抹眼泪。被我看到了,问他,他只知道是逃荒来京师的,不知道京师有没有亲戚。打开包袱一查,里面卷了一封信,是他哥哥写的,写给庙上和尚,说实在没能力照顾这个小弟弟了,请求庙上收容这个小孩,算做许愿许进来的小和尚。当时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让他住在庙上。他倒也有宿慧,听话,不打扰人,自动搬桌子扫地,好像并不白吃这碗饭,只是晚上常常偷偷流泪,有时在庙门口张望,等他哥哥回来接他,但他哥哥再也没回来。就这样八年下来,他在庙上自修,书念得很不错,人也聪明伶俐。”

“我刚看他,就是一副聪明相。”

“刚才是万寿寺的和尚来,万寿寺先生知道吧?就是西直门外那座大庙。”

“我没去过,听说过。”

“那庙可比我们这座小庙神气多了,光后面千佛阁,就有佛像好几千,其他可想而知。刚才说的宫中李总管的母亲做佛事,李总管先生听说过吧?”

“莫非就是李莲英?”

“就是他。他现在是中国第一红人,皇太后信任他,一切言听计从。他为他母亲做佛事,由万寿寺来办,万寿寺想约北京各庙的和尚来捧场。我们不能参加这种谄媚权贵的事,所以才有刚才的一场。”

“法师的作风很不简单。”

“出家人,按说看破红尘才对,可是北京的许多出家人,也许离京师官场太近了,竟染上了势利眼的毛病,见了大官一副脸,见了小百姓另一副脸。不过出家人势利眼,也由来很久了。”

“这大概是佛教在中国流传,一直得到大官帮忙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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