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敌人以及性别政治(6)

超越性别的“父亲—父权”形象

与主体性相关的身份确认,作为一种政治努力,深化了人权与女权之间的缝隙。在人权政治的框架内,女人不存在;而女权作为启蒙人权说的后进填充物,这种亡羊补牢的做法,反而激化了差异。女权比人权多出来的部分,是性别政治必须处理的问题。女权不是为了重返理性中心主义的怀抱,重返“父亲”的怀抱,但女性命运的连贯叙事,必然遭遇形而上的“父亲”形象。性别视角显得朦胧而虚幻,在生命现象学的提示之下,性别政治的散点透视法首先指向的是审美判断力。压迫不是政治的起点,依恋父亲与对抗男人的重叠与并置,构成了女性电影的“女人性”(female)。

《无穷动》是首部标榜女权主义的中国电影,对中年女性的面部大特写以及长达十分钟的啃鸡爪长镜头(口交隐喻),冲击着中国观众(尤其男性)的心理底线。在年轻就是性感的文化常识中,《无穷动》是有备而来的,在冗长的对白中,渲染中年女性的独立、强势、富有以及反讽精神。《无穷动》第一次将美丽与审美同构的流俗观念击破,这是女性主义理论早已解决的问题。人们用“恶心”来表达对这部电影最直接的观感,“恶心”作为存在主义的思想议题,开始正视理论“他者”的存在。女性美与性一旦推向可观的极致,即近距离的可观,存在意义上的可观,女性美与性的前置假设就被推翻了,女性美和性一道变成了空洞的能指符号,在这些符号之下的争辩,以及性符号的起义,是如此的“恶心”。

性别政治并非大政治叙事下的小门类,性别政治从政治中抽离出来,微观本身就是政治的。“恶心”表达了最低限度的诚实,这不是单纯的审美判断力的问题,而是经由审美判断力的引发,性别扩展了政治的疆域。美与正义,以及正义之美,在何种意义上剥夺了“小差异”的话语权?美的正当性被神圣理性所统摄,而真理总是隐藏在个体之中。性的真理以美的真理运作必然受到具体性的挑战,因为人们总是在有关真理的形象中来把握真理。恶心不是为了战胜舒适,理解恶心的过程恰恰就是培育舒适的进程。恶心于是有了第二种解释:美是带有强制性的暴力,恶心就是美的症状。

看不见的暴力,是性别政治所追击的“影子敌人”,辨证的自反性让性别政治变得焦点虚化从而幽灵化。文化意识形态的多元化立场,是某种权宜之计。性别对抗不是空间性的,因为女人从来没有形成统一的立场,如果奴隶的精神镜像是主人的话,强势女人的精神镜像就是权威化的男人——父亲。

《无穷动》的影像轰炸,依然隐伏着情感的线索。这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她们莫名的伤感,是因为“父亲”形象的破灭,使得《无穷动》的女权力度,滑向当代中国文化、政治历史和家庭文化所共同纠结的矛盾体中。影片的前半部充满“独立女人”的放肆与骄傲,基调高昂明快,她们讥笑男人的做作与虚伪,赞美“更年期”如盛放的花朵——拒绝枯萎,把“口交”演绎成带有进攻性质的对阳具的“啃噬”。至此,影片所呈现的激进姿态,发生在冬日的正午时间,援引的是“日神精神”。高强度的性别阵地战,让摧毁之后的废墟,蜷缩在寒冬的夜晚。农历新年的习俗时间一点点地逼近,高亢的女人们显得沉默了许多,这个时候,她们游走在记忆隧道之中,她们冲进尘埃弥漫的阁楼,为“毛主席”像章擦拭灰尘,她们是一群被“父亲”遗弃的女儿。刘索拉扮演的那个女艺术家有些潸然,她告诉女伴们,她小时候的故事:父亲总是在监狱的铁栅栏之内,父亲留给她的总是冷漠的背影,父亲唯一的嘱托是让她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如今,权威的位置空了,在精神层面,“父亲”发挥着权力的结构性功能,尽管具体男人的权威受到藐视,但“父亲”却活在人们心中。“父亲”是超性别的,因此女人们的阵地战不过是一场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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