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敌人以及性别政治(2)

因为父亲永远居住在发黄的照片里,儿子的寻找是徒劳的,为了理清自己的生命线索,他四处收集片言只语,但依然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主动的寻找变成了被动的接受,真相就是:母亲的缄默来自她述说的无能,于是他习惯了“疯妈”的坏脾气。历史的断裂出自女人的失常,坚定站在沉默这一边,理性目光越是想刺探历史,就越是绕不开“女人之谜”。但悖论赫然醒目,女人是疯子,谜底深不可测。历史形象与女人形象重叠,社会批判的参照系本身幻影重重,追忆如果不是无能的表现,那么追忆就呈现为某种风格——疯癫就是女人风格之一种。

《色·戒》依然是在疯狂女人的路径上展开,与姜文的“红色年华梦”不同的是,李安将“民国梦”与自己的“中年危机”对接。情欲之梦,作为匮乏的补充,必须设计出一个“为情献身”的女人。但《色·戒》中的王佳芝似乎裹挟着某种冰冷的意志。李安在理解女人的面向上显得诚心诚意,他把故事推演的力度放在女人这边。姜文却相反,因为他不愿意也不想去“理解女人”,因此疯女人可以说是导演放弃理解的症状。《色·戒》中,“敌人”的面孔在发生变化,从政治瞄准器的敌人到卧榻之上的敌人,从客体性的敌人到王佳芝所表述的“钻到心里”的敌人,这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纯粹女人的故事——女人不懂政治,抑或女人因情而欲的俗套。要去想象历史的柔软身段——去意识形态对抗,必须经由女人,也就是说,不管意识形态化还是去意识形态化,历史叙事必然遭遇女人,必然征用女人。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写道:“女人的勇敢体现在服从的行为上。”城邦政治的结构是家政结构的扩展,他从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来推演权力的正当性。“服从”的美学表达就是娴静,可见女性气质在古希腊人看来,非关差异,而是指向城邦政治生活的女公民,属于公民德性的部分。现代之后,作为德性的“服从”,更多地对应于“男性气质”,耐人寻味的是,在《色·戒》中的王佳芝那里,“服从”就是她的意志,她贯彻始终地“服从”,反而破坏了整个暗杀计划的实施。“服从”成了疯狂的变种,发号施令的一方不是毁于抵抗,而是毁于“服从”。或者发号施令者自身,性别政治的权力秩序在自身逻辑的范畴之内,无法根除绝对服从的延异,以病毒一样的变异速度,溢出了“理性计划”所能控制的范围。因此,将一个“俗套女人”发挥到极致,“钻戒”的光芒如同极度刺眼的理性,在此,精神与肉体,政治与情欲过度曝光,大银幕上就是一片令人眩晕的惨白。

政治色情,或者政治加色情双双毙命,尽管李安试图以色情去轰炸政治,征用女人的历史叙事,引爆了二元思维的结构模型。性别政治的吊诡在于没有敌人。性别政治并非大政治的隐性运作,当历史理性运用排除法,建构负面价值,作为真理形象的装饰物,一旦自觉或者不自觉的“性别意识”参与到历史叙事之中,女幽灵就会诱拐历史。人性或者人道主义容器仿佛是一只魔瓶,真理的对象和对象的真理,赋魅与祛魅只不过是真理运作的两种技法。

征用女人去对抗历史理性,历史与女人一同隐退,而女人身体的躯壳如历史碎片,漂浮在大银幕上。疯癫的女人,情欲化的女人,非理性的女人,依然是经过装扮的女人。以女人之名揭开面纱的那一刻,也许还是面纱,也许什么都没有。如果镜头书写如一次理性穿刺,力图捕捉异质空间,为思考增添新奇的惊诧,就会发现女人并没有站在性别差异的某一边,“女人”处在差异之外,只有她被征用的时候才得以显形。

在朱迪丝·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理论中,性别差异是生理解剖学和社会建构之间的领域。那么,神秘的“女人”是处在性别政治之中,还是处在前政治之中,权利言说指向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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