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元甄的女儿李南央几近控诉的文字《我有这样一位母亲》,曾在多年前的思想界掀起波澜。私领域的事物再度曝光,比如家庭生活,夫妻间的日常龃龉,革命者的情欲关系,婆媳关系等,所有的问题的纽结在范元甄这边:她多疑、暴戾、冷血,在这些多边的折磨关系中,一个早熟的革命者怎么成了伦理视线中的疯女人?但这并不影响她依然是一位“革命者”,除了背叛有关“女人”的普遍属性,她从没有背叛她自己——她痛骂定居海外的女儿是资本主义的走狗。在信仰的维度上,理性与疯癫互为镜像,母亲会变成“圣徒—妖怪”。终极信仰与普世价值、垂直维度与水平维度、空间与时间的矛盾体,纠结在脆弱的母女关系中。向冷漠的历史理性(必然性)讨要母爱,这是李南央的误判。千差万别的个人已经打包成人民意志,到了人民“苏醒”成个人的时代,女革命者依然蜷缩在“政治信仰”的硬核之中,缺乏现实感以及时间性。或者说,一种革命的原质性的存在看上去就像贝类生物一样丑陋。如果没有贝壳的包裹,这无形无状的存在,作为本质的形象,是人们不愿直视也不敢直视的。
据阿伦特考证,“革命”一词在拉丁文中指的是某种宇宙运行规律。革命的深奥表征在黑格尔那里,就是历史哲学,也即辩证法。革命如果是某种历史内核,是深不可测的“理性深渊”,那么孕育历史万物的母体,其显与隐的运作,就发生在有关真理的话语实践之中。当个人被拽入极端的实践,这个个人应该披盔戴甲,不是为了抵御敌人,而是为了抵御革命本身,比如曾志常常告诫自己的:尽点妻子的义务。
当革命被指派为身份功能的时候,殉道者的功绩才具有时效性,这是政治的显性运作。而当革命还原成某种思维模态,革命的隐性运作使得革命本身必然遭到怀疑。这并非意识形态之争,女革命者没有及时更换身份马甲,就是说她们还沉浸在本质即现象的同一性之中,无需征用原质的母体形象,女人就是某种特别的母体。一个女革命者在一定程度上更接近革命,她不用装扮,她就是革命本身。因此,她们也显得更加忠贞,或者更加顽固。
在作家老鬼(马建波)的眼里,母亲杨沫可爱又可恨。他怀着不可遏止的恋母情结——可能与其作家气质有关,尽可能地去理解母亲的“反常”。回忆母亲的文本,实际上是作家本人,携裹着坎坷多艰的激情,刻写自己的生命曲线。他在时间的单行道上,总结着母亲晚年的“善行”,抱怨着母爱的匮乏。但在情感深处以及空间层面,母亲不费一兵一卒,完全征服了儿子。一个红卫兵革命小将追忆老革命家,不肖之子书写革命母亲,“革命”话语搭建起层叠结构,参差对照,《母亲杨沫》是作者不自觉地完成了的有关革命的隐性书写:他不关心成败,他注重火焰本身。革命的炼金术在于铸造不屈而高贵的灵魂。
这些智慧、美丽而勇敢的女人,被历史看见的女人,被儿女书写的母亲,当她们老了,被后来的人们冠以“马列主义老太太”之名。她们刻板,严厉,不近人情,不可理喻,甚至歇斯底里,这些性格形象意味着她们把全部的激情与爱,都献给了一种主义,无对象,无客体,正如她们年轻的时候,爱一个男人和热爱共产主义是对等的一样。她们并不通晓政治,她们只知道“爱”,无条件地爱。如果要审判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就意味着审判一个“女人”,如果女人是非政治的,那么审判女人就具有政治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