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3)

我们在马路上来回走得终于不耐起来,决定向妈妈她们接近。妈妈蓦地发现我们在她们身边,似乎吓了一跳,随即从钱包里取出一些零钱,让我们去买雪糕吃。于是,我们只得又离开她们,继续在湿热的空气里,向前面走去。梧桐树的幢幢黑影,显得十分巨大,将我们衬得很小。这个夜晚有一些令人不安。母亲和女同事密谈,孤独地来回走在寂静的马路上,还有前边路口,还未打烊的商店的惨白的日光灯,使夜晚变得有些诡秘。

我们向前边的商店走去,这一回因为有了目的,脚步便加快了。但依然谈不上有什么欣喜。我们很快就又来到那家商店里。商店好像又寂寞了一点。店员的说话声,在店堂的四壁间碰撞着,有一种零落之感。我们将零钱递过去,那个男店员便走到冰箱前,打开了冰箱盖。一股冷气凛冽地扑面而来,夹裹着一团白雾,周身凉了一下,转眼间化了水汽,身上更黏滞了。我们接过了雪糕,剥纸的时候,手指间沾了甜腻的糖汁。我们就在这样不洁的感觉中开始享用雪糕,一边吸吮着雪糕的顶端,一边又转向来路走去。雪糕在口腔中化作香甜而稠厚的液体,然后逼近咽喉,囫囵吞下。这种甜而稠的液体,在吞咽时的那一霎的快感,催促着更努力地吸吮。雪糕在温热的空气中溶化得很快,不久便赶上了吸吮的速度,于是沿着手腕缓缓地流淌下来,再干涸在手臂上。这一切都叫人沮丧,缺乏兴致。这时候,我们发现了那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什么装束,没有任何印象,但那女的,是穿了一身旗袍。她显然是那种旧式的妇女,穿着一身旗袍,足下是高跟鞋,头发也是电烫的,却和我们的母亲不是一派。她是那种长波浪的样式,但因为缺乏梳理,有些蓬乱地搭在肩上。她没有带手提包,就好像临时决定从家里走出的样子。对了,她也没有化妆。像她这样烫长波浪,穿旗袍装的女人,通常是要化妆的。那时候,上海的街头还是能看见一个两个这样的,前朝装束的女人,她们散发着一股俗丽的气息。这一股俗,其实是陈旧,还有没落的意思。她们都很遭人眼目,但多半不是艳羡的,而是异样。而这一个却没有化妆。这也像是临时从家中走出的。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可谁说得准呢?这个晚上,哪一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憔悴。她和那个男的并排着,相距有一肩半宽的距离,也和我们走着同一条路线。这样的间距是有些微妙,即不亲,又不疏,反正不像是一般的相识。他们默默无言,也显得不一般。他们不像我们那样走得慢,而且百无聊赖。他们走得比较快,就像有着明确的目的地。所以,他们就走到了我们前边。有一时,我们像是在跟踪他们,他们在我们视线里停留了一段。隐隐的,那男的向女的靠拢过去,而女的则很快察觉地让开了。这就使他们的路线有些歪斜,渐渐从人行道走下了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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