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31)

她肚腹里的那块肉又踢了她一脚。自从今天她摔了那一跤之后,他就再也不肯柔顺安生地待着了,他开始不停地踢蹬她,一脚比一脚狠。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腰腹之间弥漫开来,她的身子弓成了一只草虾。

“挨千刀的,天杀的!”她咬牙切齿地骂道。

突然,一股温热顺着她的大腿根流了下来。她拿手一抹,是黏的。

她猛然明白了,那团肉听见了她的诅咒,他再也不肯忍那样的歹毒了,他要提早出世了。

皇天。我打死也不能,把这个贼种生在大先生眼前。

吟春挣扎着爬下床,穿上棉袄,跌跌撞撞地摸出了家门。

外头大约是正午了。只有正午的日头,才有这样的气力。

在两阵剧疼的间隙里,吟春迷迷糊糊地想。

她是根据落在她脚前的那一线雪白的光亮猜出时间的。

这世上任什么秘密也是有破绽的,把守不住的。她头顶上的那条石头缝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却把天机泄漏给了她。她看不见天,却知道日头在,天也还在。

现在她已经完全适应了洞里的幽暗,她的眼睛在洞壁上走过,嶙峋的山岩渐渐有了轮廓和形状。她吃了一惊:从她躺着的地方到洞口,竟有这么长的路。早上爬进来的时候,她爬了很久。她以为只是自己没有力气,没想到洞果真有那么深。

洞不是她发现的,她只是听说了而已。早在她嫁入藻溪之前,这个洞就已经在乡人的舌头上活了千百年了。据说在万历皇帝年间,有一对苟合的男女被人抓住,男人给投了河,女人被关进了这个山洞,活活饿死。至今还有行夜路的人,看见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洞口乞食。乡人害怕,就都避开了这条路。

吟春也怕。只是吟春有比这更怕的事,吟春就顾不上这个怕了。

又来了,疼。

这辈子她也不是没挨过疼。七岁那年,她跟哥哥去砍柴,不小心一刀砍在了手背上,血流如注,至今手上还有一条蚯蚓似的伤疤。还有那回从破庙里跑出来,光着一只脚赶了一二十里的路,脚板上扎满了刺。刺扎进去的时候,她还不怎么觉得——她一心只想逃命。回到家,大先生给她拔刺的时候,她才觉出了疼。

可是,那些疼又怎么能和这个疼相比?那些疼是皮肉的疼,这个疼却是慢刀剜心的疼,这个疼让那些疼都变成了痒。这个疼把时间扯成一条没有头也没有尾的长绳,她才在这里待了几个时辰,却觉得已经挨过了整整一生。这个疼让她过去十九年的日子,快得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

还好,洞里没有风。她没穿棉袄——棉袄脱下来铺在身下了,她却不觉得冷。疼把所有的感觉都拧了个麻花,她已经不识冷热了。她只知道身下是黏的,棉袄已经被血污湿透了。棉袄的袖子破了,挂出片片棉絮——那是被她的牙齿咬的。她实在忍不下疼的时候,就把衣袖塞进嘴里。她不能喊,怕招来人。

可惜啊,可惜了一件只穿过一季的棉袄 。

她忍不住想起了大先生——她就是穿着这件棉袄走进陶家的院门,成为大先生的女人的。大先生的目光在这件棉袄上贴下了多少个印记啊,温软的,眷恋的,带着微微一丝老人家的慈祥。这些目光,棉袄没忘,她也没忘,大先生却忘了。大先生昨天把她推倒在地上的时候,看她的是全然不同的目光,仿佛是在一碗年夜饭里猛然扒到了一只绿头苍蝇,又仿佛是穿了一双新鞋刚出门就一脚踩进了一堆狗屎。

她一下子泄了气。

记得从前阿妈跟她说过:女人生孩子就是过一趟鬼门关,和阎王爷的脸就隔着一层纱。她不知道鬼门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她不怕。她没有力气了,她不想去抗那个疼了。就让那个疼拽着她,一步一步地把她拖进鬼门去吧。鬼门再作孽,还能作孽得过她现在的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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