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26)

转眼就到了腊月。这个冬天真是冷得邪门,月桂婶在河边洗衣裳,木棒一锤就能锤出一片碎牙似的冰碴子。回到院子里,湿衣裳还没来得及铺上晾衣绳,就已经被风猎猎地吹成了一坨硬木。吟春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脸儿蜡黄蜡黄的,眼窝深得像两口枯井,一身的气血精神仿佛单单给了肚子——那肚腹大得似乎随时要生。虽然从表嫂那里讨了几身肥大的旧布袄穿着,腰身却像要在衣裳里炸出几块肉来。吟春早就做不得蹲下身子洗衣淘米择菜的活了——这些活现在都是月桂婶在帮忙。

月桂婶说肚子显得这么早,一定是个男种,说不定是两个。吟春知道月桂婶这话是说给吕氏听的,为了给吕氏长点精神。

还没熬到入冬时节,吕氏的身子骨就哗啦一下散了,竟行不得路了。天色好的时候,吟春就让月桂婶搬张藤椅到门口,让吕氏坐着晒晒日头,顺便看看街上的景致。遇到阴郁天,吕氏便只能昏昏地在床上躺着了。吕氏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的时候,就喊吟春把家里的被子都拿出来盖上,她严严实实地蒙在被子里头,身子瑟瑟地打着哆嗦——是被日本人的飞机吓的。清醒的时候,反倒没有话了,只是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安静得让人心惶。

吟春现在能做的事,就是给肚子里的娃裁剪衣裳。这样冷的天真不是捏针动剪的天啊,指头僵得像是长在别人手上的肉。月桂婶端了个汤婆子放在吟春腿上,吟春时不时地要捂一捂手才能接着干活。可是还没容她锁完米粒大的一个扣眼,手又僵透了。吟春就后悔没在天和暖的时候备下几件衣裳——那时候她的心思全没在这上头。

其实,天就是再和暖,她也缝不出什么新巧的样式来。虽然从小看过表嫂在家里摆弄裁缝铺子,略长大些又跟着表嫂做过些锁扣眼缝裤边的下手活,吟春的女红手艺,实在只能算是平平。可是这会儿除了她,陶家再也没有别人可以操持缝缝剪剪的事了,便只能将就。

这天晌午,吟春正坐在床沿上给一件开裆裤锁边,就听见月桂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你,你妈不好了。吟春紧跟在月桂婶身后进了吕氏的屋,只见吕氏两眼紧闭,两只手蜷成拳头伸在半空,仿佛在紧紧拽着一样物件,嘴里喊着“至深” 。至深是吕氏男人的名字,至深已经死了三四十年了,横街直街上的人,有一多半都不知道他。月桂婶听得起了一身的寒毛。吟春也怕,却没怕成月桂婶那样,因为她心里多少是有底的。吕氏的寿材和全套寿衣,早就已经预备下了,若真有个闪失,只要着人去省城把大先生喊回来就行了。只是年关已近,眼下不是举丧的时节,怎么的也得让吕氏把那一口气喘到过完了年。

吟春在吕氏床前坐下来,把吕氏的两只手团住,塞进被窝里,贴着吕氏的耳朵根说:“大先生来信了,这几天就到家。”这当然是一句谎话,可是吟春把它说得神闲气定。吕氏倏地睁大了眼睛,嘴里果真就安静了。吟春猜想她要问大先生到底哪天到,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吟春不松眼。吟春以为她在看她的肚腹——吕氏没事就常常这样盯着吟春的肚腹看,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感到大腿发烫,才明白原来吕氏的眼神停在了那件搁在她腿上的缝了一半的小裤子上。

这样的小裤子吟春一气做了三件,是从同一块蓝土布上剪下来的,边边角角都用上了。一式一样的颜色质地,一式一样的裁法缝法,简单结实耐洗,图的是将来把屎把尿的便利。唯一的不同是这件裤子的布兜上,缝了一朵用粉红色的零头布剪出来的花。

一直到了腊月吟春才开始预备孩子的衣裳。若依她自己的意思,她只想问街坊亲友讨几件孩子穿小了的旧衣裳就打发过去了,可是吕氏不让——吕氏要她的孙子从娘胎里钻出来就脚不沾地地落到新衣新鞋里去。吟春缝的这几件衣裳,都是平平实实粗针大线的,没有任何花头经。吕氏说了几回让她绣个虎头羊头——孩子会生在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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