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19)

借着碟子里的那点剩灯油,她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口新寿材,三四指宽的杉木,刚刚油过了一两水,木头的纹理还没被盖住,在浅浅的桐油底下水波一样地荡漾。棺材里铺了厚厚一层的稻草,不是地上那些发霉长了虫子的旧草,而是刚从田里收下来的新草,草秆里还残留着谷子被镰刀猝然斩断时流下的汁液。吟春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村里某个大户人家新置的寿材,存在庙里,原本是等桐油彻底风干的。结果那个嘴边长了一颗痣的日本男人,夜里钻进这口寿材睡了一觉。他起身小解的时候,吓住了她。她一跑,又惊动了他们,才有了后来的这些事。

屋里很是安静,男人没吱声也没动弹,他只是站在棺材边上默默地看着躺在棺材里的吟春。他的目光如蛾子的羽翼在她脸上扫过来扫过去,留下一路的刺痒。她闭上了眼睛。她逃不过他,但是她至少可以把他关在门外——她的眼睛就是她的门,她闭上了眼睛,他就进不了她的门。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要怎么样她。即使闭着眼睛,她也知道,在她脚下,也就是寿材的尾巴上,搁着一块厚实的板。那个男人只要挪过那块板,往下一合,她就会在这个木头匣子里慢慢地憋死。从那几个男人押着她走进庙里的那刻起,她就想过了很多种死法,可是偏偏就没有想到这种死法。假如她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一直要等到这口寿材的真正主人想起再油一层新漆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她,而那时她兴许已经化成了虫化成了蚁。

大先生,大先生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吟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她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睁开眼睛,她发现他正在往棺材里攀。棺材是架在两张高櫈上的,可是男人到底是打过仗的,男人轻轻一跃,就跳进了棺材里。男人进了棺材,却踌躇了起来:这口寿材是乡里能找得见的最宽的寿材了,可是再宽也容不下两个身子。男人对她轻轻地扬了扬下颌,她明白是叫她给他腾一块地。她虽然还怕,却不是刚才的那种怕了,因为她知道她一时半刻死不了了——至少不是那种慢慢憋死的死法。

贱啊,真贱,到什么时候,还是想活。吟春暗暗地骂着自己,却顺从地侧过身子,把脊背后面的那块空地让给了那个男人。男人在她身后躺下了,也是侧着身子。两人都不动,身子绷得像两块木头,吟春只觉得男人的鼻息在她的颈脖里烫出一个一个的燎泡。

终于,男人的手从她身后摸摸索索地伸过来,捏住了她胸前的那两团肉。

“枝子……”

男人叫了一声。

吟春不知道,枝子是那个男人的妻子的名字。吟春也不知道,这一辈子,她的长相带着她走过了怎么样的祸和怎么样的福。那个冬天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大先生迷恋了多年的女同学,她才突然成了陶家的儿媳妇。这一刻又因为她长得像一个千里万里之外的日本女人,她才逃过了一死。

她是不会知道的,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男人的手越箍越紧,紧得几乎要把她挤出水来。她觉出了剧烈的颤抖——这一回,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这个人。男人的下颌抵着她的头,有一股温热的东西,从她的头发上滚下来,滚落到她的脸颊上。她用舌头一舔,舔出了咸味。那是眼泪——这个杀人如宰鸡的男人,竟然哭了。

男人的眼泪突然给了吟春胆气。吟春猛然一挣,挣脱了男人的手。吟春坐起来,转过身,直直地看着男人。从进庙到现在,她从来没有那么直那么正地看过这个男人。他是屠夫,她是他手里的羊。屠夫想怎么看羊就怎么看,屠夫用不着管羊怎么想,可是羊却不敢看屠夫。即使知道了横竖是一个死,羊也不敢抬头。可是这一刻,羊敢了,那是因为羊看见了屠夫身上的一个死穴。

“你为什么,不回家,种你的田?”她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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