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16)

其实,月光掩盖了的,不仅是他们军装的颜色,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比如他们绑腿上斑斑驳驳的泥浆,他们头发里一坨一坨的灰尘,还有他们脸上被太多的鲜血和死亡浸染得麻木了神情。

在吟春打量着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打量着吟春。吟春的发髻早就跑散了,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半拉脸,衬着那露出来的部分越发显得尖细了。早晨出门时吕氏给她面颊上涂的那层灶灰,早被这一路的汗水洗去了七八分,剩下的,又被月影舔没了,那一刻她只是一味的白皙细嫩。身上的那件灰布衫,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不仅样式古旧,而且很是宽大,衣领胳膊腰身没有一处合体。风把那件布衫朝后吹去,她丢失在布衫里的身子突然就露出了藏掖不住的凹凸。这群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刻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话——这个女人,是这群疲惫肮脏的男人这一路上见过的最好景致。

一个男人说了一句很长的话。另一个男人回了一句很短的话。无论是那句长的还是那句短的,吟春都没有听懂一个字。吟春的血刹那间凝固住了,变成了一坨冰,身子沉沉地坠到了泥里。她突然明白了:她碰上了日本人。

那一刻她没想到逃——她知道她逃不过那群人,她只是想到了死。她想到了腰里揣的那把新磨的剪刀。她揣了这把剪刀,仅仅只是把它作为一样壮胆的摆设而已,她并没真想把它派上多少用场。没想到用场这么快就来了,还没容她把那两片乌铁揣暖。她伸手撩起了衣襟。她完全疏于操练,根本没想好到底该把它扎进哪里才能死得稳妥:是喉咙?还是心尖?还是太阳穴?后来她曾无数次回想过当时的情景,她猜想她当时其实并不真的想死,所以才会有那片刻的犹豫。她若真想死,她就一定死得成。谁见过一个铁了心要死的人还活在世上的?当然,那是后话了。

就在那片刻的犹豫里,她丢失了最好的时机。一个男人冲上来,轻而易举地卸下了她的剪刀,随手一扔。剪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利索的弧线,无声无息地扎进了刚刚收割过还带着农人汗水潮气的泥土里,轻盈得仿佛不是一件铁器,而是一头纸叠的鸟儿,或是一朵布裁的花儿。

五个男人齐齐地拥了上来,把她围在中间。其中的一个对她嚷了一声,她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要她跟他们回到庙里。其实她并没有听懂他的话——她用不着,因为她已经看见了他亮出来的那把刺刀。刀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锋利,甚至有些愚钝,刀尖上带着一些形迹可疑的锈迹。可是跟她丢失的剪刀相比,这才是真正的铁器。

扑上去啊,扑上去。她只要身子朝前一倾,往那件看上去笨重而愚钝的铁家伙上一扑,她所有的恐惧就能彻底了结了。

可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还有一样怕,像山一样,压住了所有其他的怕。跟这样怕相比,所有其他的怕,只是小卵石而已。这样怕就是死。也许,这拨人只是想问她几句话 而已——她家里曾经住过兵,对她爹妈也是彬彬有礼的,得了闲还扫过她家的院子。假若他们真要轻薄她,她总是可以在那个时候死的。她虽然没了剪子,她总是可以撞墙的。庙虽然破,墙却还是结实的。她的脑壳撞上这样的墙,还不是鸡蛋碰上石头吗?不到那一步,她总还是可以等一等的。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啊。

于是,她被他们押着,走回了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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