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15)

可是他却松开了她。他手里虽然提着刀绳,可是他归根结底不是个屠夫,他下不了狠心。他咚的一声木桩似的颓坐到床上,震得床板颤颤地抖。他喘着气,她也喘着气,可是他俩喘的,却不是一样的气:她是逃生的侥幸,而他,却是对自己懦弱的颓恨。

“回来前我在省城看过医生。”他把头埋进手掌里,她听见他的声音泥浆似的从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满是皱褶和裂纹。

“医生说了,我没,没有,生育能力。”他低声说。

哗的一声,塌过的天又塌了一回,满地都是瓦砾灰尘。她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压成了齑粉。

这孩子,果真不是他的。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这次回家,他看上去这样颓蔫。原先她以为是为肖安泰之故。肖安泰的死固然伤着了他的心,那却是一时一刻的伤。真正压瘪了他的,是因为他丢失了指望——一个男人彻根彻底的指望。

“医生不是菩萨,医生也有错的时候。”

她坐起来,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她肚腹里虽然孕育着一个孩子,可是她压根没有把它当做孩子。而她怀里的这个男人,才叫她觉得真是她的孩子。她没当过娘,她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一个受了伤的孩子。这伤不是寻常的伤,这伤是伤到了五脏六腑的伤。她只懂得一个法子来舔这样的伤,那就是用她的身体。

她摸索着解开了他的衣裳,又摸索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她用她赤裸的胸乳和刚刚开始有些鼓胀起来的肚腹,轻轻揉搓着他的脊背。他已经有一阵子没碰过她了,他没说话,可是他的身体忍不住在替他说着话——他的身子渐渐地有了些动静。她不知道这是他的哭——那种无声也无泪的哭,她只一味地想叫他快活起来,叫他忘掉那个咧着天一样大口子的伤处。

他倏地站起来,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

“贱人!”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的这句话像刀。其实先前的几句话句句都像刀,只是这句话的刀刃更薄更利,一下子割透了她铁甲钢盔的防备,她的气力突然就泄了。她瘫软在床上,再也直不起身。

后来她徐徐地除下了髻子上的玉簪,朝着手背扎了下去。有一颗黑珠子从皮底下冒出来,渐渐地爬成了一条黑虫。黑虫越爬越粗,最后跌落在床上,摔成一团黑浆。

“菩萨在上,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她说。

那日荣表舅陪吟春回娘家,半路上遇到了日本人的飞机投炸弹,两人慌乱之中跑散了。吟春走了很远的路,天渐渐黑了,她不敢再走,只好摸进一个庙里胡乱睡下。半夜醒来,才知道是睡在一具棺材边上,她吓出一身冷汗,起身便跑。

这事吟春跟大先生说过。可是当时吟春只挑了开头和结尾来说,吟春跳过了中间的一些事。而中间发生的事,才是整个故事的瓤。其他的,跟瓤相比,不过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皮壳。

那夜吟春从庙里跑出来,身后跟了一串戚戚嚓嚓的脚步声。她一下子听出来不止一个人。怕归怕,却不是先前的那种怕法了,因为她知道追她的是人而不是鬼——鬼是孤鬼,人才成群。

没跑多远她就明白了她跑不过那些人。她虽也是贫寒出身,却没真正下田劳作过,身上的几斤蛮力足够她走几十里远道,却不够她跑几步快路。她索性停下来,转过身来看追她的人。那些人没料到她会猛然停住,一下子傻了,便也停下,怔怔地打量着她,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个大月亮的夜,月光照得满地白花花的,不用灯笼火把,她就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了:一共是五个,都是男的,很年轻,十几二十几的样子。都穿着军装,是一种带着隐隐一点青色的白布军装。她知道那是月光作了手脚——她见过当兵的,没人会穿那种颜色的军装。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