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 2(10)

慧娘娘是梳着髻子来漫水的,髻子上别着白亮亮的银簪子。她中年时剪过短发,老了又梳着髻子,仍别着那个银簪子。她的头发又黑又浓,未见过半根白发。她到老都没用过洗发水,常年只用烧碱水洗头发。拿一把干净稻草烧了,把稻草灰放在筲箕里,用热水淋上去,底下拿脸盆接着。滤下的热腾腾的黄水,就是洗头发的烧碱水。慧娘娘每次洗了头发,手心点一点茶油抹匀,往头发上轻轻地揉。烧碱水有股淡淡的清香,像日头晒过干草的香味。余公公只是哑看,从来不对人说,却晓得慧娘娘头发好,就搭帮烧碱水和茶油。看着年轻人用各种香波和乳膏,心上就想:你不如用烧碱水和茶油。他也只是这么哑想,从来不说出来。

夜里,余公公去慧娘娘屋里,喊了强坨:“你明天起个早,帮我把筒子盘出来。”强坨问:“余伯爷,你要做什么?”慧娘娘就说强坨:“你一听不就晓得了,还要问!”割老屋的木头叫筒子,漫水人都晓得。

强坨起了大早,帮余公公盘筒子。早就割好的老屋,慧公公先用掉了。余公公有一偏厦屋的樟木料,割得好几副老屋。余公公身子硬朗,原先也不急着割。昨天下午,慧娘娘讲到生死大事,余公公心头一惊,就想:还是把老屋先割了。

强坨盘了一大堆筒子出来,问:“余伯爷,差不多了吧?”

余公公说:“全盘出来。”

强坨望望坪里堆的樟木筒子,说:“一副千年屋,差不多了啊!”

余公公说:“你莫管,再盘几筒出来。”

吃过早饭,余公公下锯的时候,慧娘娘问:“余哥,割老屋是好事,要看日子。你看了吗?”

余公公说:“择日不如撞日。虫老一日,人老一年。今年不割,不晓得明年我还割得动吗?”

慧娘娘搬了小凳,坐在余公公前面说话:“余哥,你怎么记得我是阴历九月初十来漫水的呢?你慧老弟是记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记了。”

慧娘娘这话问过千百遍了,余公公每次都回答几句现话,心上却想:女人家老了,就讲冗话。人和动物,真是个反的。动物是公的漂亮,嘴巴也多。公鸡喜欢叫,早禾郎公的也喜欢叫。人是女的漂亮,嘴巴也多,老了讲冗话。慧娘娘耳朵还很尖,头发乌黑的,就是嘴巴老了,喜欢讲冗话。余公公拿斧头剁筒子,说:“我年轻时的事,记牢了就忘不了,老了眼前的事都记不住。那年,粮子从漫水过路,阴历九月初八到的,歇了一夜,初九走的。我想参军吃粮,娘不准。娘身体不好,说,余坨,你初九走,我初十死!我就没有去。娘这句话我一世记得。初十,慧老弟把你引回来了。听说慧老弟引了个阿娘回来,我娘说,粮子的衣服变了,世界也变了。”

“搭帮你慧老弟,要不我不晓得在哪里落难。”慧娘娘每次都说这句话。

斧头剁出的木片子,箭一样的往地上射。余公公说:“老弟母,你人到我后边来,木片子不认人,怕打着你了。”

慧娘娘立起来,笑道:“老了,就拦路了。打死还好些,省得在世上受苦!”

慧娘娘把凳子搬到余公公身后,望着他一斧一斧地剁。心上想:余哥也是七十七岁的人了,这么老了还自己割老屋,世上只怕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木匠。樟木很香,听着这香气心上很安静。

慧娘娘说:“余哥,你说做城里人有什么好呢?死了一把火烧了!不如乡里人,还有个老屋睡!”

余公公说:“人死如灯灭,烧了还是煮了,哪个晓得?国家领导人老了,那么大的官,不说烧就烧了?一把灰,丢在海里!”

慧娘娘啧啧几声,说:“那海里的鱼,人还敢吃?”

也不要余公公句句话都答,慧娘娘只顾自己说话:“迷信你说有没有呢?秋玉婆讲了一世冤枉话,死了还叫雷打脱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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