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 2(9)

余公公在屋后绑猫儿刺,听得慧娘娘在身后说:“余哥,枞菌我要了,钱退你的。”余公公立起来,回头望望慧娘娘,不像生气的样子,就说:“老弟母,事是黑狗惹的,你莫太认真!”慧娘娘说:“人是黄狗咬的,钱不要你的。”慧娘娘说着,把钱放在龙头杠上。余公公笑笑,说:“你脾气是越来越坏了!”慧娘娘也笑了,说:“哪个脾气坏?《三字经》上明明说,养不教,父之过。你说,养不教,母之过。不是双我吗?”读书人说的含沙射影,漫水人只用一个字:双。余公公又嘿嘿地笑,慧娘娘也笑。两条狗在身边闹,黄狗跳得高高的,黑狗只是应付着,懒得奉陪的样子。余公公说:“黄狗没良心,又懒。每回我出门,它都摇着尾巴跟着,都是半路上跑回来了。它娘好,跟前跟后,赶都赶不走。”慧娘娘说:“毕竟,我是黄狗的主人,你是黑狗的主人。我出门,黄狗是左右不离的。人都像狗这么忠,世上就相安无事了。”听上去,慧娘娘真是在说狗,不是在双人,就晓得她消气了。

余公公把新剁的猫儿刺绑在木马腿上,再揭开棕蓑衣擦龙头杠。慧娘娘凑近嗅嗅,说:“你听听,微微的一股香,不知道几朝几代了。”余公公说:“你鼻孔好,我是听不见了。”漫水人讲话有古韵,声音用听字,气味也用听字。闻气味,说成听气味。慧娘娘说:“我就是鼻孔太好,听不得太香的东西。过去年轻人用花露水,我听见就脑壳晕。你屋种的花,我样样喜欢,就是不喜欢栀子花和茉莉花,太香了。”余公公擦着龙头杠,说:“那你不早讲,早讲我就把它剁了。”慧娘娘忙说:“莫剁莫剁,我不喜欢,人家喜欢。世上的事都依我,那还要得?”余公公说:“那就信你的,不剁。”

慧娘娘拿了抹布,也帮着擦龙头杠。慧娘娘说:“我小时候看过一次舞滚龙,记不清在哪里看的了。漫水龙灯是竹篾皮扎的,糊上皮纸,里头点灯。滚龙全用黄绸子扎,上头画龙纹。漫水龙灯夜里舞,我看见过的滚龙日里舞。我是几岁看的,也忘记了。”慧娘娘从来不讲自己过去的事,从来不讲自己娘屋在哪里。漫水伢儿子都有外婆,强坨没有外婆。晓得慧娘娘不想讲,余公公也从来不问。听慧娘娘讲起小时看过滚龙,他也不往她过去的日子引,只说:“十里不同音,隔山不同俗。漫水正月初二不可以拜年,只拜生灵。对河那边,正月初一不可以拜年,拜生灵。”先年屋里老了人,头年正月要祭拜,叫拜生灵。

慧娘娘问:“余哥,阎王老儿真识货吗?他晓得这龙头杠是文物?强坨说它值几万,你信?”余公公说:“龙头杠是漫水的宝贝,无价!莫说它雕得这么好,莫说它传了多少代,就是这么好的老楠木,如今也找不到了。什么是文物?旧!什么文物最值钱?稀奇!”慧娘娘笑笑,说:“余哥,看我两人哪个先去。我先去呢,你不要后生家抬着我满村打转转,我要径直上山。八抬八拉,推来推去,吆喝喧天,热闹是热闹,我怕吵。”余公公放下抹布,说:“老弟母,你比我小,身体又好,肯定走在我后面。你看你,七十三了,头发还乌青的!”慧娘娘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两个老人说起生死大事,就像说着走亲戚。日头慢慢偏西,天光由白变红,龙头杠上浮着薄薄的玫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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