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母亲关掉电视,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说:“叫你别去看它。”

“有什么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乱轧姘头,忽而抱牢丈夫双腿不放,有什么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摆好。

“这个世界越来越粗糙,”母亲说,“连碧螺春都买不到。”

陶陶讶异地问:“为什么不用立顿茶包?顶香。”

我说:“你懂什么。”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种带毛的茶叶,以前土名叫‘吓煞人’。”

“咦,”母亲问,“你怎么晓得?”

“儿童乐园说的:采茶女把嫩叶放在怀中,热气一熏,茶叶蒸出来,闻了便晕,所以吓煞人。”

我说:“以前你还肯阅读,现在你看些什么?”

“前一阵子床头有一本慈禧传。”母亲说。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瞪着陶陶,“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气。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许不应板着面孔教训她,我自己何尝不是跳舞来。

“而且我有看读者文摘及新闻周刊。”

“是吗,那两伊战争到底是怎么一会事?说来听听。”

“妈妈怎么老不放过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词一百首,我有奖。”

妈妈冷笑,“之俊你真糊涂了,你以为她十二岁?看熟水浒传奖洋娃娃,看熟封神榜又奖糖果,她今年毕业了,况且又会赚钱,还稀罕你那鸡毛蒜皮?”

我闻言怔住。

一口饭嚼许久也吞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说:“妈妈还有许多好东酉,奖别的也一样。”

她外婆笑问陶陶:“你又看中什么?”

“外婆,我看中你那两只水晶香水瓶。”

“给你做嫁妆。”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给现在给。”

“那是外婆的纪念品,陶陶,你识相点。”

“你妈今天立意跟你过不去,你当心点。”

陶陶索然无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乔其奥去了。

我问:“为什么天天要往外跑?”

母亲笑,“脚痒,从十七岁到二十七这一段日子,人的脚会痒,不是她的错。”

陶陶露着“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开门走了。

是不是我逼着她往外跑?家里没有温暖,她得不到母亲的谅解,因此要急急在异性身上寻找寄托。

我用手掩着面孔,做人女儿难,做人母亲也难。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么?”母亲说,“最近这几年,我看你精神紧张得不得了。”

“是的,像网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应该找一个人。”

我不响。

“你生活这样枯燥,会提早更年期。”

我问:“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约会,穿戴整齐去点缀别人的派对,就纳罕不已,深觉她们笨,后来才懂得原来她们是出去找对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现在尽对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办法。”

“我无所适从。”

“你才三十多岁,几时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莲才急需异性朋友,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说得真对,母亲真的开通。

我用手撑着头。

“老是学这个学那个干什么?”母亲说。

母亲说:“你打算读夜校读到博士?我最怕心灵空虚的女人药石乱投什么都学,本来学习是好的,但是这股歪风越吹越劲,我看了觉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头,“然则你叫我晚上做什么?”

“我也托过你叶伯伯,看有什么适合的人。”

我说:“妈,这就不必了,益发显得我似月下货。”

“所以呀,不结婚不生孩子最好,永远是冰清玉洁的小姐,永远有资格从头再来。”

“我是豁达的,我并没有非分之想。”

“叶成秋都说他不认识什么好人,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像话,每年换一个情妇,不肯结婚,就爱玩。”

我说:“我得认命。”

“言之过早,”母亲冷笑,“我都没认命呢,我都五十岁了,还想去做健康运动把小腹收一收呢。”

我把笔记翻来覆去地折腾,纸张都快变霉菜了。

“读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声。

“公司生意不好就关了门去旅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压力不过是你自己搁自己头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咱们还不是得照样过日子?”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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