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蝙蝠的文章

小时候听过蝙蝠的故事,留下很深的印象。

故事这么说:蝙蝠跟鸟交朋友,他自认长得跟鸟一样,鸟儿却不以为然,说他没羽毛,又鼠头鼠脑的,应该跟老鼠交朋友才是。蝙蝠去找老鼠,老鼠也不认他是同类,因为老鼠没有翅膀。

待我到中国台湾留学的时候,终于深深感受到蝙蝠的心情。大学的同班同学对我会开口讲华语感到很惊讶:“你的中文怎么这么好?”在他们的印象中,马来西亚在东南亚,华人的中文也不应该好到哪里去。

当他们知道我竟然在写小说的时候,就更为惊奇了。还有一位同学很不服气,又不明白我身为一介华侨,来自他印象中蛮荒之地,怎么可能在台湾写小说写到能出书?他自负才华比我高,却没这本事?当然,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时至今日,在台湾出书的马来西亚人已不罕见。

我是马来西亚华裔,生长于马来西亚,由于先贤的努力和争取,我们仍然有机会学习自己的语言,有华商维持的华文小学,政府的国立中学也有华文课,也有华人创办的“独立中学”以华语教学,我们更自小阅读华文报章,国营电视台也有每天半小时的华文新闻。所以,我们华人会说写华语当然不足为奇。

由于我们生长于多元种族的社会,因此一般在校内都会“三语”并学,亦即学习作为国语的马来文、国际语的英文,还有自己本族的华文。而每个华人子弟,多少也会听会讲一些周遭常听到的方言,如我祖籍广东,但本地客家人多,母方又是祖籍福建,所以这三种方言,我都会一些。

但无论如何,我的成长轨迹都与我在台湾的大学同学不同,因为我毕竟不是在中华文化的发源地长大的。我仰慕中国历史文化,却仿佛总是站在远处观察,因此感觉到中文对我而言不只是母语,而是一种迫切的使命。所以,我对与中华文化有关的事物,都会饥渴地去吸收,永远只怕知道得不够多。

但是,身处中华文化环境中的年轻人,又未必懂得珍惜他周遭随手可得的资料,反而去仰慕与我们完全不同基因的西洋文化,导致中文奇幻小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充满了精灵、矮人、巨人、巫师、骑士、飞龙等舶来品,这类作品也如同蝙蝠:在东方显得突兀,西方人也看得出是伪西式。

因此,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尝试的是,写出中文专有的科幻和奇幻,而不是西方科幻奇幻的模仿品或中文版,而是确确实实以中华文化为基础的科幻与奇幻。由此,我在高中时代开始将宋代以前的笔记小说写成《云空行》,大学时写出科幻长篇《明日灭亡》三部曲,短篇集《双城奇谭》将乡野奇谭混入现代社会,《庖人三部曲》以武侠面貌探讨历史,还有许多实验性的“极短篇”企图寻求小说的各种可能。

在创作多年后,我的小说终于可以跟中国大陆的读者们正式见面,感觉上是又期待又担心,期待的是将有这么多人可以读到我的作品,担心的是读者的接受度,毕竟这是蝙蝠的文章,是海外华侨第三代洄游文字故乡的第一次邂逅,不免会有丑媳妇见家翁的紧张。

数年前,我曾拜会倪匡先生,他老人家一针见血地问我:“为什么你的人物有时讲北京腔,有时湖南腔,有时又上海腔?”不禁令我汗如雨下。倪先生来自大陆,听惯五湖四海的腔调,我们海外华人无此经验,我们的经验是听客家话、福建话、广东话等语言差异,对于“腔”是无法深入体会的。所以为了让所有华人都听得懂,我希望我写的是世界的中文,希望能将各地中文的地方性特征减到最低,没有特定一地的俚语,好让世界各地的中文读者都能看得懂。

或许,这也是当蝙蝠的好处吧!

张草

2015.2.2于阿皮亚陋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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