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迟钦亭视线受到最大限制,只有一个极狭小的角度,稍稍偏一点点都不行。时间停滞了一会儿,轰鸣的机器和张英模糊的身影仿佛暂不存在,一切归于了无的境界。张英突然大军压阵地向白漆玻璃窗逼过来。迟钦亭在一阵强烈的昏晕中,接受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最凶猛的撞击。就像是豹子扑向猎物,又好像是迟钦亭童年记忆中一次撞门,那时候他只有三岁,一扇弹簧玻璃门劈头盖脸地把他撞出多远,迟钦亭在告别少年时代的十八岁,再次尝到了彻底晕头转向的滋味。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截,恰如照相机被人冷不丁揿下闪光按钮,凭空一道蓝光,他的思绪已经来不及追寻事件发展的全过程。感觉中越走越近的张英正弯下腰,全神贯注研究那白漆玻璃上丑陋的小蝴蝶。她一定也意识到了工具间里只有徒弟一个人。很可能在迟钦亭把注意力焦点转移的同时,她自己的焦点像军队接管地盘一样乘虚而入。多少年以后,往事的回忆已淡漠到近乎没有,迟钦亭依然为当时不能进一步扩大观察战果深感遗憾,并为没必要的胆小和退缩觉得后悔。穿过白漆玻璃制造的障碍,张英离他近得一伸手就能相互摸到,很长一段时间内,师徒二人令人难以置信地对峙,像塑像一样不敢动。

迟钦亭又一次把头顶向冰冷的铁皮工具箱时,女浴室里已响起了最后的撩水声。紧接着是绞毛巾有节奏的一阵阵滴水,桶里剩水哗的一下冲地上。张英显然知道如何有效逃避徒弟的监视,她执著在迟钦亭视线之外,消消停停漫不经心抹身,只是偶尔让他见见正挥动着的手臂,见见甩出去的湿漉漉的红色花毛巾。当张英十分仓皇地通过迟钦亭所控制的区域,匆匆一闪而过,她的徒弟陡然产生了最强烈的憎恨。“憎恨”这词绝非夸张。咬牙切齿的迟钦亭领略了女人天性中的挑逗魔力,他觉得师傅明摆着别有用心,故意留一份遗憾的焦急当做礼物赠送给他。也让他很轻易寄托了无限希望,又更轻易不当回事地抹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十分歹毒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在思维的空间,尽心所欲糟蹋自己师傅。事实上永远不可能说出口的下流话,自发地被用来咒骂张英。他觉得像师傅这样成熟的女人,完全没有必要故作尊严羞答答,就像后来一度证实的那样,他师傅应该毫无保留地属于他,仿佛主子对待所属的奴隶,他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张英满身肥皂气味地走出来,迟钦亭坐在老地方等着她。

“你还没走?”问的人并不惊奇。

“不是等你吗?”答的人却像是在反问。

迟钦亭英勇无比地一头撞进女浴室,向张英发动极富挑战意味的进攻前夕,他深受了一段时间的煎熬。漫长夏季到了尾声,他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欲望的深渊乱挣扎。张英注定了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位女人,尽管年龄相差太悬殊,但自从那次说成功非成功的窥探,迟钦亭意识到只有他师傅才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已和他师傅一道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这关系就像缠绕在一起的爬藤植物。也许这便是所谓命运的安排。师徒二人越来越心照不宣。彼此之间脑子里想什么都有数都明白……他们尽量避免相互正视对方的眼睛,大家相处得彬彬有礼十分客气。出于拯救的伟大目的,张英一次次战胜徒弟的不良企图。她似乎不难理解他所忍受的折磨,可是她宁可让徒弟丧魂失魄受折磨憔悴而死,也不愿他因为偷看女人洗澡而彻底堕落和出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论与原则。张英仿佛是在对付自己儿子或囚犯或病人,她同时扮演了母亲、看守、医生的角色,认真负责,从不给迟钦亭任何可乘之机。虽然头顶在冰冷的铁皮工具箱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然而苛刻的师傅连这最微弱的一点也绝不允许。她甚至不准备让他一个人留在工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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