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荀洪元要去图书馆,必须经过学校的操场,必须经过体育老师家。体育老师姓殷,又黑又高又粗壮,看上去像一只大黑熊。他不仅教体育,而且兼管着学校里简陋的图书馆和仓库,同时还是学校的童子军教官。荀洪元每次去图书馆,目的不是为了借书,而是为了从图书馆后墙上的一扇窗户,爬到隔壁一家书库里去。这书库是老字号的商务印书馆租下的,里面堆着历年积累下来的各种滞销书,其中绝大多数是翻译的世界文学名著。荀洪元的年龄,还没到迷恋世界文学名著的地步,他感兴趣的是堆在书库角落里的一捆捆旧邮包,那上面贴着无数民国初期甚至大清帝国的邮票。

“荀洪元,你又来找邮票了?”体育老师见了他,问着。荀洪元连忙叫了一声“体育老师”。体育老师掌管着图书馆的钥匙。没有他的开恩,荀洪元便进不了图书馆。

体育老师说:“刚刚响警报,听见没有,你还到处乱跑?”“是侦察机。”荀洪元老气横秋满不在乎地说。“你也懂什么是侦察机?”

荀洪元当然懂,黄桷树边的黑板上,曾经详细介绍过怎么识别小日本的飞机。小城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知道什么是侦察机,什么是轰炸机。荀洪元发现体育老师突然回过头去,对自己黑黢黢的小房间里问着:“蕙,你说什么?对,是荀洪元来了。”

黑黢黢的小房间里,传出一连串细弱的咳嗽声。体育老师赶紧奔进去,荀洪元听见体育老师低声对他妻子说着什么。体育老师的妻子蕙,也是学校的老师,但是好像从来没上过课,她得了很严重的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荀洪元曾听见妈妈和别人说过,说体育老师的妻子已活不长。

体育老师搬了一张竹椅出来,又急匆匆钻进黑黢黢的小房间,将蕙抱了出来。蕙是个古典型的美人,生得十分瘦小,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丝,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她的娇弱无力正好和体育老师结实强悍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体育老师将她放在竹椅上,柔声细语地说:“蕙,多好的太阳,晒一会儿吧。”

强烈的阳光刺得蕙睁不开眼睛,她将一双没有血色绝对纤细的手挡在墙头上。过了片刻。她侧过头来,向荀洪元打招呼:“你好,荀洪元。”

蕙的身后是一株高高的梨树,新生出来的小绿叶上,忽然翻出了白色,满树的梨花好像都在一夜之间怒放,一片一片,一堆一堆,仿佛是积雪。

蕙和荀洪元一样,都是苏州人。正是因为同乡的缘故,荀洪元才有机会从体育老师那拿到钥匙,溜进图书馆去找邮票。怀乡情绪严重地围绕着病危的蕙。有一个同乡人和她说几句苏州话,对她来说是最大的享受。荀洪元每次来找邮票,都要义务陪惠说一会儿话。大家都是逃难以后,偶然的机缘碰在了一起。他们在苏州的家挨得很近,简直都能算是邻居,因此有许多话可以说。他们可以说那条夹在两家之间的小河,说小河上的石板桥,说桥头的酱园和糕团店。也可以说沧浪亭,说拙政园,说灵岩和虎丘,说王废基的公共体育场和抗战发生前的一次运动会。荀洪元不能想象蕙在抗战前,不仅参加了那次盛况空前的运动会,而且她还是学校的一位排球健将。

“苏州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蕙每次都忍不住很悲哀地问荀洪元,尽管她自己也知道绝不可能会有什么消息,“也不晓得现在怎么样了?”蕙出生于苏州的世家,只有她一个人随着体育老师逃难来到内地。也许已经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非常想知道一切和苏州有关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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