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去年年初Z县的全县干部会议上,面对电视直播镜头,时任县委书记在讲话中突然脱稿,不点名地批评我这个Z县养育的“小小记者”,斥责我“是非不分” ,“恩将仇报”,“对不起Z县的父老乡亲”,“无脸再进Z县这个门”!
他说得并不完全错。实际上,自从经历了弟弟的事情之后,我越来越对家乡产生一种陌生感,我从内心开始排斥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回家过春节。被县委书记骂了之后,我更是有意疏远一些在家乡工作的同学,以免他们因我受到牵连。好在书记后来调走,我以为我在Z县的负面形象可以消解,但此次母亲住院的经历,让我重新摆正了自己在家乡的位置。
我的家乡Z县原本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县。但近十几年来,在一家大型棉纺织企业的带动下,经济上实现了腾飞,GDP连年位居全国百强县前十名。我所在的那个村,绝大多数成年人都已到工厂上班,年轻人大都买了车。像我们这样的孩子靠考大学跳出农门的人家,早已不是人们羡慕的对象。
可是,在家乡“跨越式”发展的同时,一些我熟悉和眷恋的东西却渐渐一去不复返了。
在一场不期而至的金融浩劫之后,情况更加如此。
其实,县委书记生我的气,主要缘于我前年下半年写Z县高利贷的一篇报道。他认为,这篇报道是我对县里处理“谈话死”事件不满而产生的报复。
柴会超出事的时候,Z县的高利贷状况正如火如荼,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全民放贷”,家乡因此危机四伏。高利贷崩盘之后,离婚、外逃、绑架、杀戮一度成为这场游戏的主旋律。但奇怪的是,冲突多潜伏在水下,Z县表面上仍一片和谐,以至于当初我几次回家,竟然对这场发生在身边的风暴一无所知。
一直到2012年下半年,在柴会超一审宣判之后,我回家后听父亲说起,我的堂弟借了我表哥(也是堂弟的表哥)60万元放高利贷,结果被人骗了。表哥向堂弟追债未果,喝醉酒到我家嚷嚷要找黑社会把堂弟家所有东西搬光,“连一片铁也不留”。
之后我陆续知道,我的小姑也在高利贷中损失了近10万元;另一位较远的亲戚,因为卷入高利贷已经离婚外逃。我还有一位在镇政府上班的表弟,前年曾言之凿凿地跟我说没有参与,可这次回家我才听表姐说,他弄了30万元,有一阵已经窘迫到连车都不洗的地步。后来柴会超也在监狱里写信告诉我,说他当时也曾打算从银行贷款30万放出去,以赚取可观的利差。如果不是因为“谈话死”事件,他可能真那么做了。
我在调查Z县高利贷的过程中,遭遇到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实质性危险:光天化日之下,我在一个村子被一个放高利贷的大户殴打。我高声呼救,没有一人理睬,最后直到我亮出记者证后对方才收手。那一次,我前所未有地恐惧。不是因为打人者的凶狠,而是因为旁观者的麻木,而他们都是我的乡亲。
我写Z县的负面报道,一些同行也感到不可思议:不碰自己老家,本是这一行的不成文的规矩。他们可能和县委书记一样,认为我的确出于私心。
其实,写这篇报道的动机,如果说跟“谈话死”有共同点,那就是我在勉力履行一个并不强大的信念:在我们身处的这个年代,一些本来以为很遥远的灾难,可能转瞬间就来到你的面前。有时候,你需要鼓起勇气,多承担一点责任。这不是帮助别人,而是在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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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会群,《南方周末》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