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2)

零零碎碎的、一点一点的不适,现在都成了她的习惯。习惯了就好了,什么爱不爱、喜欢不喜欢的。她有一次对镜咿呀,冷眼对镜中人语。

隔着,也习惯了。习惯了,也平衡了。

因此,当他身染重病只能用躺着的角度,有充足的时间重新审视她和他的“这辈子”,重新体味她之于他生命的意味的时候,他这个校长检讨了,检讨他给她的压力、限制、冷漠与隔离。他真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对他无私的照顾。而她,即便此刻,面对他这个“负担”,她脸上也是三春晖。

她笑着,说,感谢他这个校长,把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村姑培养成一个在如此大的城市里也能游刃有余的优雅女人。把一个只能简单炊事的粗糙妇人培养成一个能烹制精致淮扬菜的巧妇。她说正是这清爽的淮扬菜,滋养了她的好皮肤好身材呢,她早已不喜欢家乡饭菜的重油与肥腻,而是真心喜欢淮扬菜的清淡。她说当她吟唱黄梅调的时候,仿佛身处叮咚的鸣泉边,让她在这个干燥的大城里从来都没有干涸之感。她差不多要深情倾诉:我爱我现在的生活,爱现在的自己。

他却偏要跟她诉说自己的困惑,他说他怀念家乡饭菜的味道了,那味道让他想起童年的梦想。从前那么渴望逃离的地方,现在却被他梦魂萦绕。他说自己对母亲的敬爱与畏惧。他说他的困惑就是如果他接受她,安然接受,就是对另一个女人的背叛,如果都是背叛,他选择背叛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或者,他背叛了三个人。他说他的遗憾,就是不能给自己生命中最密切相关的两个女人一个完美的人生。她想宽慰他,却找不到词语,只好不说什么。他很快走完了自己的路。死亡终止一切。

就像现在,他躺着,她站着。一个坟里,一个坟外。在这高高山巅。她觉得此刻他们是如此的平等。

——这都是我自己修行的结果。

——我满意自己,真的很满意。

——我是一个好妻子。

她承认这就是此刻她的心情能像白云飘飞的原因。

这时候有人过来跟她说,那个真正的淮扬女人也来参加他的葬礼了,在另一面山坡上,眺望这边的葬礼。

在就在吧。她向那一面山坡上望一眼:她想站着,或是坐着,随她。她又说,不要打扰她。

于是,她向山下走去,她觉得自己脚步轻快,无拘无束,像一片飘动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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