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终于听明白医生的话,他的直觉反应就是把自己善于操持钢铁的拳头砸在医生脸上。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虽然活得粗糙,但这并不意味他缺少教养。
我们很想把您妻子的身体留在这里,您不知道,这对医学研究,有多高的价值。医生更加小心地寻找字词,生怕伤害了那做丈夫的情感。
谈判是艰难的。一方是刚刚痛失亲人的丈夫,一方是对科学秉承严谨态度的医生。
总之这桩谈判最后定下来了。丈夫终因那笔他不再有力气拒绝的金钱而放弃了他的坚持;而医生,一个视人体研究如同性命的人得到了那具人体: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年轻女人的健康完整的身体。
据说,那个女人的身体用了世界上最尖端的技术,被栩栩如生地保存了下来。
我是在一个名为“人体奥秘”的展览里见到她的。于我,那只是那几天众多参观中的一次参观,是一个不明就里就走进去了的一次观看。讲解的先生一再说,一定要进去看看,这里有中国仅此一家的珍藏。讲解先生说的“仅此一家的珍藏”,指的就是那个怀孕六个月女人的身体,她在这里有一个名字:惊鸿。那是一个很诗意的名字,但在这里我看不见诗意,也因此怀疑,那不是她的本名。
讲解先生说了她的来历,她现在的身价,那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只因为,她的遭遇的偶然性导致了它科学研究价值的珍贵和奇缺。
时光过去了二十年(这也是讲解先生告诉的),她依旧保持着二十年前那一瞬发生时的表情,让她“永恒”的技术的确高超,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大方周正,大睁的吃惊的眼睛叫她的表情看上去无辜而年轻。她的双乳饱满坚挺,鼓荡着生命力,她四肢和腹部的肌肉纹理结实有韵致,她孕育和护佑她婴儿的那个地方现在像一扇永远敞开的窗,向遇见她的每一双眼睛打开她身体里的秘密:她是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女人,你看她的宝宝多健康,仿佛随时都会在她的子宫里伸个懒腰踢一下腿似的。
我回到博物馆外,九月海滨的阳光明亮清润,空气里有青草的浓浓香气。我使劲摇头,想摇落那女人在我记忆里的目光。可是摇不掉。
我再回头,看见明亮的阳光使博物馆待在黑影里。那里,藏着科学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