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从毫不介意到忐忑不安,从开始时的描绘爱憎场面与粗犷景色到后来的犹豫不定、但却能反映本质的绘画形式,始终围绕着同一个中心支配着伦勃朗创作的精神。从一种形式到另一种形式,人们可以通过游荡的光线和阴影,在此处照亮这一部分,在彼处隐藏另一部分的光线与阴影,从内部追踪这个中心支点。正是这个中心支点使一处肩部、一张面孔、一根抬起的手指、一本打开的书、一副额头和一个在托儿所嬉戏的小孩子,全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眼前。正是这个中心支点使他渴望选择世界作为他的艺术宝库,宝库里有取之不尽的鲜活象征题材。人的意志可以攫取它,但是,只有当这一意志洞悉其内在的巨大力量时,人才能学会随心所欲地利用它,这种力量的空间和体积乃是意志的体现。
步入老年的伦勃朗寡言少语,终日在肮脏的街巷徘徊,只绘制儿子、女仆、一个可怜的路人以及他自己的画像,但他始终可以瞥见来自东方和威尼斯的臆想中的旅行者形象。这位旅行家和入港的海船一道,经历过从城市中心到遥远海域无尽无休的运动,目睹过从无涯的天空到无际的大海的朦胧蜃景。在他60岁时绘制的最审慎的肖像画中,在黑色与白色的清澈、澄明的深处颤动着的金色与红色里,人们又重新发现了这位昔日的着色大师,他曾使仙女们在西方世界的浓雾中现出身影,让光焰渗入寒冷国度多雾的冬天,并且在穷困的积垢中掺进了神秘宝物的芽孢、从枝头悄然坠地的绛红色的果实、有毒的花粉和从火鸟翅膀上落下的羽毛。如果说他心甘情愿地在一架连着街道的楼梯和从那里射进白昼微光的通风窗之间生活,那是因为石板路上的嘈杂声在他的心头发出了成千上万支嘹亮的乐队奏出的勾起激奋与思念之情的回响,是因为白昼的微光通过无数次西垂的太阳和反映着又改变着他意愿的节日光亮填满了他内在的视觉。
1.伦勃朗,《荷马》1663,布面油画,108厘米×82厘米,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
2.伦勃朗,《大卫和尤里亚》1665,布面油画,127厘米×117厘米,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现在对他来说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光辉之中,一种是由发亮的雾霭、水波荡漾的运河战栗的反光、缤纷的彩雨、田野的雾霁、热带阳光无止尽的震颤和南方海洋中粼光闪闪的夜色组成的光辉,它们构成了他思绪和情感活动的氛围本身。现在对他来说,整个生活正在从这一光辉的中心点渐渐扩散,直至消逝在那些最黑暗的地区。渗入光明之中的东西不过是被黑暗所吞没的一切的回响,而黑暗吞没的一切又使渗入光明中的事物在不可触知中延伸。画家的思绪、目光、声音、活动,把画面暗影中勉强可见的人物的额头、眼睛、嘴巴、大手以及那些在新生婴儿、垂死老者或亡人身边俯下的头顶和身躯连接在一起。
甚至于,尤其是当他用来从事创作的工具只剩下钢针、铜板和酸类,只能用黑白两色进行绘画时,那么此时,他便把自己支配的世界视为一种经常性的悲剧场景,他用白昼与黑暗来捏制它、镂空它,使之抽搐不已或归于平静,使之新生或泯灭。他正是依据个人的一时激情、一时忧郁,依据自己对永恒与绝对不抱希望的欲求来进行创作的,这种永恒与绝对使他的心房震颤不已。一盏孤灯、一张被照亮的面孔、骚动中的黑暗、俯视着各种光线落于其上的襁褓的身影、置于一具尸体前方的十字架、沼泽地周围的一条泥泞小路、一簇树丛、一片阴暗的天空、草场上的一缕阳光、狂风吹拂着的翻滚的乌云,画面上的这一切只不过是金色画页上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空间的惨剧、生命的悲歌卷着枯叶在它们的火焰中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