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消逝之前,我摘下了院子里最后一只红番茄。
是红番茄,红在地里的红番茄,你们大约不知道,那些在市场上买到的绝大部分番茄,你看到它们是红的,但实际上,在它们还是青绿色的时候就离开了土地,离开了藤蔓,它们被装进箱子,运进城里,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等你们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红了,它们不是红在枝头,而是红在疲惫的运输过程里。
如果你见过红在地里的番茄就会相信我说的话,这两种红,不一样的,地里的红番茄摘下来放进嘴里,味道也是不一样的,它们更甜,或者更酸。
我也只是想,白露过后,中秋之前,一只番茄从青绿变成红色的过程,很重要。
我家的花园早变成菜园了,这自然发生的由白到红,这春天到夏天再到初秋的盼望,这丰收的喜悦比种花或者别的什么事情给我带来的快乐要多得多。
除了番茄,还有南瓜、生姜、辣椒、小葱和玉米,这不到70平方的一楼小院,挤满了各种蔬菜。我是实用主义者。
不仅如此,两周前买来的红薯,有一只放在厨房角落忘记吃,发现的时候长出了嫩芽,干脆把它放在盘子里,每天浇水,又是两周过去,这就长成了我心里想要的样子:水培盆景。把它放在落地窗前,枝叶就倚靠在玻璃上,它们总是朝着屋外光的方向伸展,过两天,让它们转身,背阴的一面对着光,再过两天,这背阴的一面又伸展开来……
所有的植物,不管它们怎么长,总能长成我想要的样子。
白露过后,中秋之前,“且让我们再次照顾园圃,为花木浇水,它们皆已疲惫,即将凋谢,也许就在明天。而于世界再度疯狂,被枪炮声淹没之前,且让我们为一些美好的事物高兴,为之欣然歌唱”。这是黑塞的诗。
昨天在收获番茄的这小块土地上种下了芹菜和豌豆,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隐约传来漫天的呼号,这忽明忽暗的口号声是从城中心的大马路上传来的,这声音在这小方土地上没有产生任何影响,芹菜还是芹菜的样子,豌豆也还是圆的,一颗颗钻进细密的泥土里,而那些大自然里负责松土的蚯蚓也只是被我的锄头打扰。
越是这个时候,越能感觉到生命之渺小和卑微,也就安然去过这卑微而又自尊的生活。
可是,“生命是一种博大的东西”。
小说《海上钢琴师》里,那个世人无法理解的钢琴师1900,从出生那天起一直待在海上,从没离开过大船,有一天,1900终于鼓起勇气准备下船了,他走到第三级台阶的时候回望了大海,又转身回到了船上。“你在海上待了32年,从出生到现在,从不离开,为什么?现在又为什么想离开?为什么又要回来?”
……我只是想从陆地上看看大海,他说。他最终和大船一起消失在海里。也许海洋上的88个琴键在他的世界里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也可能在没有学会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之前,这是最好的选择。他的一生就是这样,他凭借钢琴注视世界,并获取了它的灵魂。
这世界总有人在做着不需要被人理解的事。
这是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