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强壮的产妇在二十多年前生下了冯爱兰,此后很久都再未怀孕。大约一年前,一个叫花子在她家讨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和一碗水,作为报答,叫花子把一颗用三层锡纸包着的药丸送给了冯爱兰她娘。后来村子里的老人说,冯爱民她娘按照叫花子教给她的使用方法,在和冯爱民他爹行房前,把药丸剥开送入下体深处,然后在臀部垫上两个枕头,等觉着里面像有把火烧起来的时候,轮到冯爱兰他爹出场,开始制造子嗣的运动。两个月后,一个将被命名为冯爱民的胚胎出现在女人的子宫里。
我妈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曾到冯家打听,他很想知道这颗药丸的成分,可是冯爱兰的爹娘坚决否认了叫花子和那粒药丸的存在。因为,假如这确有其事的话,这家人将背上传播封建迷信的罪名。这对憨厚的农民夫妇曾被他们当公社书记的女儿警告过:“你们再这
么说,我这个书记就当不成了,还得把你们俩抓起来!”
在我舅舅听到那声尖叫前大约五分钟,这个高龄产妇从溽热难耐的屋子里捧着肚子一溜小跑来到茅房,当她把一泡热尿射入茅坑后,一个粉红色的、沾满胎脂和羊水的肉团随之从产道内滑脱,女人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根滑溜溜的脐带,一个新生的婴儿坠入茅坑。这时,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这声尖叫最终把我父亲和舅舅以及我母亲,还有其他看热闹的人统统召集而至。
然而我却回忆不起我爸抢救冯爱民的整个过程。有关这个小名叫臭子的男孩怎样脱离恶臭的环境和死亡的威胁,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我舅舅和我母亲后来的讲述。两个人的回忆大致相同,都说是冯爱兰把我爸喊来,这位被纯正农民所不齿的、以洁癖著称的医生亲手从茅坑里把婴儿捞上来,然后顾不得用温水清洗就为婴儿做了口对口人工呼吸,当这个臭烘烘的肉团哭出第一声后,他才用温水给冯爱民洗澡,接过冯爱兰递过来的烧红的剪刀剪断母子之间的肉体联系,把胎盘拽出来,最后用消毒棉球擦洗了产妇粘满血液和胎脂的生命之门。
与我舅舅的讲述唯一不同的是,我妈的故事中并没有出现一个叫冯爱兰的人,仿佛这个新生儿的胞姐那天根本就置身事外。
或许是神秘药丸的作用久远,冯爱兰的母亲此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冯爱军,这个男孩长大后与他哥他姐仿佛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他呆头呆脑,木讷少言,冯家的聪明与机灵在他的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到。冯爱军倒是在干农活上显出了一个庄稼把式的天赋,成为一个我所见过的、对土地近乎愚忠的青年农民。就连他生命终止的时刻,冯爱军也没离开土地,这个少言寡语的年轻人躺在几天前还属于他的土地上,不远处还躺着一个空空的深褐色的农药瓶子。
你是不是有点恨我,小冬?嫌我对你妈、你姥姥姥爷不好?那他娘的都是村里那帮臭娘们乱嚼舌头,她们的嘴跟逼没两样,进去的时候紧出来的时候松,是人话不是人话都敢说。小冬你今天能来看看舅舅,我就知足,证明你是个好孩子,有良心、有头脑,要不怎么你能考上大学?
你姥姥姥爷我就不说了,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而且又是我的爹娘,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说他们不好。他俩活着的时候,我没少让你舅妈送吃送喝,早先咱家穷,我宁可让你表哥和你表姐饿着也不能让俩老人吃不上,不信你问问街坊四邻,是不是这么回事。如今他们不在了,每年过年、忌日我都去坟上烧纸,哪次都没落下过。就有那么一年,我差点忘了你姥爷的忌日,头天喝了点酒,就把第二天烧纸的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