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家(9)

另一方面更为不祥的,我以为毛笔书写这门手艺或许已用完了一切可能。大造字早已停止,楷字的定形再一眨眼也两千年了,文字自身的演化也已终结,方寸之间,每个字就那么几笔还能怎么伸展怎么变化?历经了这么多了不起的家伙反反复覆写过并没留什么余地给我们。我以为,到得宋代米南宫、黄庭坚、苏东坡、范仲淹等人已看到这门技艺美好如夕晖的右墙了,明清之后,从这个角度来看,是毛笔书写极不舒服的大突围时期,他们或者跨越二王到更稍前的楷字曙光时刻,如博尔赫斯所说的“学习粗犷”,捡拾文字之美尚未定形之前各种一闪而逝被遗弃于当时的碎片;或干脆更远,先抛却楷字,写更线条或更趋近于原实物造形的字,乃至于倒过头来从刀法、从时间风雨剥蚀的效果引入新的美学可能;也相应的在工具上寻求配合变化,尝试在毛笔、纸张、墨等等的不同物质属性上挖掘并横向挪移云云。基本笔法的大乱从明清就如火如茶开始了,惟不同于我们今天的是,那时候作乱的是训练有素的人,是正规军,造反得有线索有焦点有板有眼,而且并不吊诡的,也因此造反得更多样更富想像力,更让你即便不同意也心知其意可以宽容叹息。

现实里我们都晓得,要作乱也需要本事得讲究技艺,否则上不了梁山,只能是市街的混混流氓——泄气点说,在毛笔书写这事上,我们今天连作乱的余地都所剩不多了。

但我仍会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如张大春所讲的美好的字那么多,一个字一个字看目不暇给,不会因为你自己写不出来它们就不存在;而且你愈看得懂它们,就愈看不完也愈新奇。在这层意义上,日历式的时间注记是无关宏旨的,一个字带着浑身光亮跳到你眼前来,谁管它是唐宋还是二○○八台北。

我们可以只看自己喜欢的字,但我们不见得能写自己喜欢的字(比方说我自己经常很讨厌自己的字,软当当的毫无气力毫不精神),我们只能写自己写得出来的字。眼高手低不见得是坏事,一如人的生物构成位置,它也是每一门技艺的正当状态,但两者有亦步亦趋的稳定间距关系,你把手的位置拉高,眼睛自然就更浮上来穿越过各种蔽眼的云层及远及细,你可以在每一个书家的每一个字每一竖一捺里看到不同、看到仿佛第一次看到的东西,即便他们那一刻想的只是努力写得像昔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事物的熠熠发亮不是因为它的制造日期,而是来自于它在正确的位置、你想望的位置,这是吴清源说的,当棋子置放在正确的位置,你会看见它通体发亮。

重新老老实实写字的张大春会是一个好的字的鉴赏者,也许他此时此刻已是了,我的意思是,来日方长(你看,换个位置换个期待,这会儿我们又有足够时间装满希望不是?)他会是个更好的鉴赏者。

日前,画家陈丹青应张大春之邀,特别来台担任张大春一手促成的文艺营书画组的授课。晚餐桌上朱天文抓住时间,请问他同行毕加索的话是否属实——毕卡素描述过他作画时的特殊生命样态令人种往,他说那是某种纯净的安适时刻,你进入画室,面对着画布作画,人甚至会变得像是植物了,心思专注不动但同时完全自由无拘,可以自在的流到任何地方,想这个人那个事,但不相扰也不会破坏安宁,好像自己在一个稍高的位置——

陈丹青点头说确实如此,他说他甚至一面作画一面讲电话,事后看这块地方还可能画得特别好,也记得是跟谁、讲了什么话;但陈丹青看着朱天文补了一段话,说他画抽象画就不是如此,那就激烈了,你会和画布持续处于一种角力对抗的状态,你会跟它吵架,会三字经出口,会连东西都砸过去。所以画家都很长寿,毕加索就是;但那些先锋派的、突围式的画家则通常活不太久,像他们动辄破毁割烂的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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