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家(3)

有关简体字,小说家阿城曾信手指出像“艺”这样简化的字站不稳。的确,当年革命疾如星火催促历史时间的简化作业,最顾不得的便是美学考虑,但我不免会想,简体字急就章到事实上并未重新造字,甚至没重新创造出任何新的线条和造型,字的“组件”都是原有的、取用的,大致不出三种方式,其一、直接用行书体替代楷体,其二、在形声字的声符这较难写的半边改用笔划较少的字,其三、以声音相系的假借字也找更简易的同音或声音相似的字云云。因此,简体字的站不稳,关键极可能并不全然在于字本身,而在于它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平衡自己的方式,更麻烦的是它极可能永远也无法站稳自己,因为在此同时毛笔也已从我们生活现场离开了,不再陪着简体字走它的未来演化之旅。

根本来说,汉字从不是四平八稳风雨不动的文字,它平衡的秘密是毛笔,像走钢索的卖艺人手中的棒子,不仅用来站稳正楷字,连跑起来飞起来的行书草书也靠它不掉下去。纯粹就文字造型而言,我们可以说汉字极不稳定不均匀,字的笔划或太多太挤或太少太稀,字的长相或太长太瘦或太宽太扁,有的则是上下的头脚轻重麻烦,更多是左右两边的大小疏密差异,以及更精细的,撇捺钩点的斜向和横竖的直向相互纠缠无序云云。这样严重的不均衡无法只从线条结构布置一次的、统一的解决它,这得靠毛笔(或你可以倒过来说,这样字的不均衡是毛笔所促生的,或至少因为使用毛笔的特殊均衡方式才得以存在,造反取经元一人)。毛笔不是只处理几何性的线条布置而已,它同时处理笔划本身的厚薄疾徐短长以及各种转折接榫处的微妙意向变化(不是只呆板的、固定的、好计算的45°、60°、90°云云);甚至它可以根本不在单独一字找寻均衡,可放弃统一每个字的大小短长,而用另一个字或下面更多的字来扶起、来扯住、来延长、乃至于宽广的放松它安抚它如把奔驰的牛羊野放于大地成为安定无垠的大风景云云,这是我们在行书草书惯看的已成常识,但其实更有趣的是你在每一幅看似工整、一字一字断开独立书写的美丽楷书都可以精巧的察觉出来。如此多样的、复数的、动态结构的均衡方式,复因为同时进行于字与字之间,遂随着每一次书写的文字不同聚合联系而再变化,成为随机的,而且不完成的。写字的人就我所知总有一种烦恼,你永远无法齐头的把每一个字写得一样好看,芸芸字海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字钉子户一般顽强的杵在那里,你好像怎么写它都不对。至于哪些字难看难写多少因人而异,像我的老师小说家朱西宁,他平生最痛恨的字之一就是他比谁都得常写的“宁”字,理由和阿城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单脚站不稳(可是单脚如稻草人的字不是还有很多吗?要不要试试“弋”字?),于是,他的方式是躲开它一辈子避不见面,以“心”“用”构成的两脚“宁”字来替换。麻烦是,眼中钉还会更换会轮替,有时你下定决心花三个月半年拔去这个,奇怪另一个原来驯服的、自认为可写得好看的字忽然又不对劲了,开始翻脸折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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