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剪发的地方,其实只是一条比较宽的山溪,行不了船。山溪穿过一个小山包汇入大河,那里才是大码头。众多考生就是要从那里上船,去京城。孟河此刻正背着行李和画卷,走向那个小山包。

她还在学男人走路。这不太容易,因为不是一个姿势,还要打弯、跳沟、上坡、下坡,都得是男人的动作。即使没有旁人看到,也不能回到女人。她偷偷地前后张望,好像确实没什么人,考生们都提前赶到码头去了。她发现,只有在前面几十丈远的地方,恍惚有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这身影,很快就转入高处的山岩,看不见了。

这个青年男子,我们能够看到。他背着一顶大大的斗笠,穿着深褐色的麻质衣裤,浑身健康快乐。对了,就是他,昨天晚上在凉亭上最后“搅局”的那个考生,叫金河。

金河拐过山岩后踏上了山包的制高点,可以清楚地看到前面码头的景象。那里,人多船多,非常热闹。他站住了,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拍掸了一下衣服,准备再迈步。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声音是从身边岩石间发出来的,低沉,浑厚,不像是人间之声,却很清晰:

“上船有篷,为何还戴斗笠?”

金河顺着声音慌忙细看,发现靠着岩石,坐着一个与岩石几乎一样的老者。老者的棕色袍衫,与岩石的颜色一模一样,白须白发,就像凝了秋霜的雾凇。听到岩石和雾凇讲话,金河不禁后退一步,又上前一步,像一个刚发蒙的孩童般笑了。

他一听便知,老者刚才的问句,已经有点“对对子”的架势,也就是问答之间要用相同的句式、相反的含义来应对。例如,以“下”对“上”,以“无”对“有”。这在初次见面时,也算是一种文化等级的互相试探。金河略一沉吟,有了。刚才老人问的是“上船有篷,为何还戴斗笠”……

他快速回答上了:“下雨无度,岂可依赖船楫!”

虽然并不严密,却已同式同韵。

老者立即又问:“跋山涉水,为何不带书籍?”

金河又回答道:“咬文嚼字,怎如阅读大地!”

“不错!”老者点头,他说,“应对得又快又妙。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

“您怎么知道?”金河好奇地问。

老者一笑,说:“从打扮,从眼神。”

金河说:“您太厉害了,确实是第一次。请问老丈,您是……?”

老者说:“你也叫我老丈?别人也这么叫。我已经考过十七次,这是最后一次,再过三年就走不动了。”

金河睁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十七次?”

老丈点头。

金河摇头了,说:“唉,从我的年纪,到您的年纪,一辈子都在考,也干不了别的什么了,这算怎么回事?”

老丈用喉底一笑,说:“不考,你我能干什么?种地的人已经够了。人生就是无聊,把无聊变成梯子,大家一级级爬。”

金河说:“老丈,天地对您确实不公,但您,也不能太消极了。”

老丈说:“咳,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就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金河欲言又止,只能离开,向码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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