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情事(下): 她其实也愿意试(2)

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场言情剧里便是有了不和谐音。张爱玲的第一反应不是唾弃,而是遮掩,她要瞒过自己的心。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纵然他有千宗罪,也舍不得轻易放弃,因为知道再爱一次很是不容易的事。张爱玲这人,燃点太高,非得有浩大的火焰才能点起火苗,所以她珍惜这一次燃烧。

就像戏台上的青衣,她转过身,长长的水袖掩住朱颜,她装做看不见这个自命风流的老男人的轻薄委琐,而是——我这样想象,找了无数理由为他开脱。或者循了他的思路,列举古往今来挟妓出游的旧文人,或者依照个人经验,和某个有类似行径但不太招人厌烦的人对照。她耗尽心神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去认可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现在,她希望这话落到自己身上,她若能找出理由认可他的行为,也是放了自己一马,她就不需要和自己挣扎。

然而,怎么可能呢?她的一双冷眼里怎么能揉得了沙子?不是放不过那些女人,而是容不下他,不求他品格高尚为国为家,承担她的生活,甚至于,她还可以倒贴——自称一钱如命的她,一次次给难中的胡兰成寄去生活费——只求他不要出丑,那副风流才子的扮相,是她生平最看不上眼的,她嘲笑过喜欢教姨太太念书识字的老男人,怎想竟应到自己身上?若是别人,她可以没心没肺地嘲弄一番,换成自己的爱人,那份轻视成了一柄轻巧的飞刀,掉过头来,刺向自己。

就这样在两极之间游走,时而勉强原谅,时而耿耿于怀,那不得畅快的心境,便是她自己最恐惧的“雾散”了,黏糊糊的,不分明的,苔莓上是阴湿气息,半生半死的绝望与茫然,那是喜欢鲜明刺激的现代风格的她,最不能接受的状态。张爱玲笔下最是留情的人物,是《多少恨》里的虞家茵,眼看两人关系就要变得委屈暧昧,宁可就此人间蒸发,相对于白流苏、红玫瑰乃至王佳芝,那个平凡女子大约更趋近张爱玲心中的理想形象。

胡兰成此刻又早已别了少女小周,虽然蜜月期还没过完,日日“待她如新妇”,但大难当头,保命要紧,他只得离武汉赴温州,只是将素日积攒统统交给了小周。看到这儿,我非常小人之心地认为,金钱才是检验爱情的惟一真理,虽说是张爱玲不在身边,但他明明可以把身家留在上海的,为何信不过清高又自立的张爱玲,倒是信得过萍水相逢的小周?小周后来果然没有还他,说是被国民党抄了去,胡兰成不知真心做何想,但总是愿意相信的,不然岂不成了小周匿他钱财?这场桃花运变了味,财情两空,他更不肯接受。

一个留神桃花运的人总会遇上桃花运,别了小周,还有范秀美,虽然徐娘半老,此刻却是他的庇护女神。就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奇异,人家原本是护送他逃亡的,一开始还范先生范先生地叫,十分地谦恭,怎么过了一两日,就生米做成熟饭了?就是张爱玲这专写传奇的人,只怕也要目瞪口呆吧。

凡此种种,人在上海的张爱玲渐渐有所感觉,而胡兰成也不是当初那视她若珍宝的人,没有那个心劲,变得粗率少耐心,她千里迢迢地去温州探望,他也是淡然,后来居然因她不善待人接物责备她,和当初大不是一个标准,将张爱玲当寻常妇人来要求。

她再也没法跟自己解释。到底是清坚决绝的人,宁可忍受断腕之痛,日夜的悬心终究得一个结果,那决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仍然与他通着信,怀了一份慈悲,对这奔涉于流亡路上的人,还缩食节衣给他寄去生活费,这样做,也许并非出于爱,而是爱着自己的爱,她是一个爱上爱情的女人,即便曲终人散,也想做得尽善尽美,好像那副《桃花扇》,要将淋漓鲜血,描成灼灼桃花。然后,待到他终得安宁之所,逃过小劫,方才道一声分手,算是仁至义尽,如席慕容文中所言:如果你在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这样隔年回首,方是一份无怨的青春。不管张爱玲如何喜欢揭破人间真相,轮到自己,还是保留着一份唯美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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