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香港

如果“香港作家”、“香港艺术家”,甚至是“香港人”的身份并不是本质性的、与生俱来的;如果我们明白到“香港历史”,甚至是“历史”本身事实上是建构出来的、基于某种立场的关于过去的论述;这些“解构性”的质疑若不把我们带引到虚无的“怎样都行”的模棱两可,或是不断重复的永恒质疑,还能够启发什么更有意义、更有“建构性”的行动?

从事文化研究的人往往就在这条边界上面裹足不前。当我们把这个那个说“香港的故事”的立场批判和否定后,我们究竟又能够说出怎样的故事?我们应做的是不是要清除从外面飘来的种子孕生的杂草,拨开零乱交错的枝叶,找出根正苗红的香港故事?当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由谁来说、谁有资格说,事实上我们是在争夺“香港制造”的原装正货的标签,而争夺标签很容易又回到本质主义的老路上去,落入自我正统化、自我合理化的窠臼。一种倒行逆施的“大香港主义”,与所谓的“大中原主义”其实同出一辙。拆解了既有的历史大论述,为的并不是代之以另一套历史大论述。

“寻根”这个观念十分值得玩味。有人曾经讥嘲,在香港浅薄的历史中,从来就未曾有过整全的文化,更谈不上往哪里“寻根”(六七十年代?)。的确,在香港“寻根”是近乎没有结果的,在大幅由填海而来的混凝土地上根本寸草不生。但我却以为,免除了“寻根”的需要反而是一项优势。“寻根”的观念暗示了文化身份是既有的、现成的、与生俱来的、早就埋藏在那里的,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只是把它“寻找”出来,除此之外,我们没能改变什么。在“寻根”的论述底下,每一个个体都是被动的,只能承袭“根”所留传下来的素质,也因而是被制造出来的产物。可是,正如历史是现在对过去的重写,“寻根”事实上也是对“根”的欲望和想象的投射。“寻根”不过是在特定的时间和地域范畴中,植下自己将要“寻回”的生命和文化“本源”。

所以,与其以“寻根”为掩护,我们不如反过来争取确立自己的主体性,把自己由追本溯源的“产物”转移为身份内涵的“生产者”。所谓“香港文化身份”并不是一个已然固定的“既有物”,而是一个供各种力量交互竞逐的“场域”。在这个场域内,我们既被制造、被模塑,但也同时是主动地参与着制造和模塑的过程。在参与之中,我们有可能体现自己的主体性。在香港写作,或更具体一点——香港文学——在当前的意义,并不是性情人格的陶冶,而是在文字媒介中确立主体,摆脱“香港制造”的自我标榜,进行“制造香港”的实践。我们有怎样的文化,有赖于我们怎样去写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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