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还在挣扎的心
锡兰集导演、编剧和制片人多个职位于一身,能随心所欲地掌控全局。他擅长摄影,所以《远方》追求着极致的画面,从机位到构图,随便拿出一段,都是电影摄影专业课的出色示例。就连主人公的身份,也被设置为一个摄影师。表弟在伊斯坦布尔无所事事,他的身体被放置在宽银幕中间,大特写表情几乎紧贴镜头。这种突兀与放大,贴近却疏离,包括漫不经心扫过的城市街景、荒凉的空地、纷飞的大雪、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轮船,它们都是寓情于景,道出了这个乡下年轻人的空空落落。
电影的开头,表弟背着包,从乡下出发。山顶已有晨光,乡村正在苏醒,近景的雪地却还在沉睡。追求摄影的锡兰,通篇围绕着光线明暗对比做文章。他常把人物,尤其是表情特写放置在分界线上,不加掩饰地划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分隔线,以及内心的另一面。表哥为表弟提供栖身之处,甚至还给过一笔过于可观的酬劳。可是他们从没有一起好好吃个饭,也不会一起去喝酒。朋友聚会上(表弟也在场),原来给瓷砖拍照的表哥,也曾希望自己像塔可夫斯基那样拍电影。今时今日,他背弃了理想,变得冷漠孤独,困在城市里,习惯了一个人。他找妓女,看色情电影,对前妻和家人都冷冰冰。“过了一定年龄,人就不会变了”,锡兰后来的电影这么说过。可是,当他在海边深吸了一口烟,也许,他对表弟和自身的孤独都有了更深的感受。这并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所有人成长的精神困境。
看这部电影时,你还应该注意它的声音。出《远方》片名时,背景音从乡村的狗叫鸡鸣变成了城里的汽笛风铃,后来出现汽车报警声、猫叫老鼠叫等等,不断制造着真实趣味。这些声音的共同存在,营造出身临其境的空间感,能让观众想象出那个房间、那片街区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致方位。
《远方》里还是录像带时代,当表哥津津有味地看着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时,表弟却昏昏欲睡。赶走表弟后,他开始欣赏黄片。结果表弟又跑了出来,他厌烦地切换到电视频道,不料只要是肥皂剧,表弟都看得津津有味,令他大为光火。再后来,表哥自己霸占了电视机,一个人孤独地看着《镜子》(《镜子》也是锡兰列给《视与听》的影史十大电影之一)。从塔可夫斯基到黄片的心理距离,从没有一部电影讲得如此直截了当。在表哥的噩梦中,《远方》出现了一个特殊的慢镜头,我把它理解为时间的拔丝,展现生活的堕落。主人公的内心痛苦和焦虑已经侵扰了他的日常生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远方》似乎不相信独善其身。在人与城市的交合中,表哥陷入了机械的生活,被孤独的旋涡拖入一片绝望黑暗。他面对乡间的美景,发自内心地感叹,却不愿下去拍上一张照。《冬眠》里,殷实富足的知识分子对这个社会充满着见解,可无论辩论还是冷战,最后都是互相伤害。如何弥补密布在土耳其社会当中的伤痕裂口,这是锡兰一直在探讨的。也许在主人公的目光中,我们无法会意出希望,但至少我们看到了真实,一个被伊斯坦布尔所改变的现代人,一颗还在挣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