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裙子(1)

《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从贾宝玉过生日谈起,带出几个人物的生辰日期。

宝玉过生日,那一天芍药花盛开,节气应该是接近清明、谷雨之间吧。巧得很,这一天,也是平儿、邢岫烟、薛宝琴这三个女孩儿的生日。

长久以来,许多学者读《红楼梦》,习惯寻找作者的隐喻。文学创作当然有时有隐喻、象征,铺设弦外之音。但是,太过拘泥在索隐象征的泥沼里,也可能误入陷阱,只看到自己主观预设好的“索引”框架,忽略了作者自由自在书写真实现象的精彩。

六十二回四个人物的同一天生日,究竟是作者的暗喻,还是偶然巧合的现象,或许耐人寻味。索引、考证不会完全没有意义,只要不强做结论,也就不会作茧自缚。无论索引考证,出入于若即若离之间,保留一点儿弹性,作者书写的自由不会被霸道钳制,也同时可以保有读者阅读的自由,或许才是还原一部伟大文学作品真相的途径吧。

现代年轻人喜欢谈星座,也有人试图把《红楼梦》中的人物用现代星座来列表。

《红楼梦》里人物的生日多是旧历,换算成现今通用的阳历,并不准确。例如林黛玉的生日,和袭人同一天,是旧历二月十二。按常理来说,大约在春分前后,阳历的三月中下旬,比较接近白羊座。但是旧历逐年不同,遇到有闰月,差距也可能很大。况且深入西方星座的朋友,也用年、月、日、时、地点五个因素,共同互动,观察一个人出生时天空星座太阳宫、月亮宫,乃至金星、水星、木星、土星等各方面的影响,很难仅凭一个日期,就断定性格的倾向。

六十二回有趣的地方,是细说了各人的生日,好像有隐喻暗示,细读后却无一定线索。例如,贾元春是生在旧历正月初一,大家都觉得她福大命大,后来果然选入宫做了贵妃。但是作者似乎并不觉得元春命好,元妃省亲、见父母亲人一段,写得特别凄怆。

关于生日,六十二回里还特别提到的有贾母与薛宝钗。她们两人是同一天生日,都是“灯节刚过”,灯节就是旧历正月十五的元宵节,看来这两个人是水瓶座的可能性很大。

现代青年人读《红楼梦》,当然可以有自己的读法。不理睬老派学者匠气的索引考证,也一样可以有切入的有趣方式。本来是小说,不矫揉造作、故作正经八百,不卖弄总觉得别人看不到的“学问”,大概就能以平常心与作者素面相见。看来许多《红楼梦》索引,离开了小说文本,也就只是画地自限了。

宝玉生日这天好不热闹,姐姐妹妹都来了,挤得怡红院满满一屋子人,喝酒、行令、划拳。史湘云像男孩子,本性豁达潇洒,喝多了酒,昏昏晕晕,独自逃离众人,走去花园醒酒。看到青石板凳,困倦了,搜罗地上掉落的芍药花,把花瓣包在绢帕里当枕头,枕在头下,就在石凳上睡着了。芍药花瓣,一一掉落,覆盖她满满一身都是,香梦沉酣,蜂蝶环绕,是《红楼梦》里鲜明而让人难忘的美丽画面之一。

常常在三月、四月走过台湾校园,杜鹃或羊蹄甲盛放,也常见青年学生,或坐或卧树下,有四仰八叉、脸上盖一本书呼呼大睡的,也有一脸专注深情、用落花在草地上排成字的。沉溺如此,放肆如此,都让我想到史湘云的“醉眠芍药裀”。青春可以如此沉溺放肆,也才真是青春吧。

我喜欢《红楼梦》大观园里青春的慵懒、放肆、耽溺与无所事事。

大观园外纷纷扰扰,世俗的鄙吝、肮脏、琐碎,都到不了大观园。世俗的争名夺利、尔虞我诈,也到不了大观园。世俗煞有介事的忙碌、煞有介事的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正义凛然,在大观园的“无事”比较下,都显得如此夸大张扬、矫揉造作。

大观园没有大事,大观园的大事就是四个人同一天过生日,喝酒行令。大观园的大事,就是史湘云醉卧石凳,在纷纷掉落的芍药花中睡着了。大观园的大事,就是香菱的新裙子,拖在泥水里弄脏了,她极懊恼,宝玉赶来,替她换了新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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