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二尤(2)

《红楼梦》里对女性肉体露骨的描写,也集中在尤三姐一人身上: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绿裤红鞋”、“一痕雪脯”、“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檀口点丹砂”,这是《红楼梦》里最像《金瓶梅》的一段了。作者究竟在写“淫”还是写“情”?显然《红楼梦》作者极力书写尤三姐这一人物,她的“淫”与“情”,在传统女性书写里,独具一格。

戏剧改编的尤三姐,常常看到她“淫”的泼辣,却不容易看到她“情”的深沉。尤三姐似乎是被逼受辱到极点,用百姓的“无耻老辣”反击了。她戳破士绅贵族虚伪假道学的面具,她处处表现“饧涩淫浪”、“淫情浪态”,颠覆权贵男性玩弄女子的把戏。

作者说得好:“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尤三姐是《红楼梦》作者极力刻画的人物,她像是警幻仙姑在人间的替身,是小说里少数能够彻底勘破“淫”与“情”的先知性人物,是能够走出“淫”、“情”迷障的领悟者吧。

尤三姐玩了所有“淫”的把戏,却坚守着内在心灵世界“情”的洁净清明,她用鸳鸯剑自刎而死,魂魄回来,最后对柳湘莲说的是:“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这像是《红楼梦》作者借尤三姐之口说出的“偈语”吧!尤三姐死亡于自己刚烈的执着,宁为玉碎,落入宁国府那样肮脏的泥沼,也只有以死亡完成自己的清洁干净。

她对一生等待、最爱的人说:“与君两无干涉。”

我们有一天可以对最爱或最恨的人说“与君两无干涉”吗?

我还是在想佛经上的一句话:“于一切有情无憎爱。”

无“憎”无“爱”,憎恨和眷爱,海獭、鱼蟹、兀鹰、水塘、红莲,或者眼前这一片像小说的风景,能够无憎恨、无眷爱吗?

《红楼梦》最终想说的“情”的领悟,没有黏腻、附着,没有瓜葛、牵连,只是“与君两无干涉”吧!

尤三姐与柳湘莲的结局,或许是作者让家族众多人物从“淫”、“情”纠结转向结尾的一个重要预告。

尤三姐走了,柳湘莲恍恍惚惚,来到一所破庙,庙旁一个瘸腿道士捕虱。柳湘莲问道士:这是哪里?你是何人?

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

也许,微尘众生,也都是“暂来歇足”吧。旅途漫长,每一处停留,也都是暂时来歇歇脚,或许并无关天地的因果。

作者说“情既相逢”,作者也说“与君两无干涉”……

二○一四年七月卅一日大暑立秋之际于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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