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一门雅俗共赏的学问,”老头子说,“既可使百姓入迷,也可使哲人陶醉。”
有一回,杜环讲到玄武门之变,又提及谏臣魏征,让萨懿德对太宗皇帝的行述思想大生兴趣。杜七东鳞西爪的解说难以令他满足。于是老法官煞费周章,请经商的朋友帮忙,辗转弄来一部《 贞观政要 》,命杜七郎尽速译成阿拉伯文。
“我干这个可不成,”杜环向主人兼象棋导师如实禀告,“贵国的语言我只会说,不会写。”
“尽管放心,我找人跟你合作!”奈比哈·萨懿德浑不在意。
从那时起,阿苡涉便明白,想留住杜环几乎不可能。他属于更广阔的世界,迟早会跨出她家大门,永远不再回来。姑娘是怀着失去挚友的心情这样想的,毕竟当她认识到杜环终将离开——无论以何种方式——才不得不承认,此时爱上他就显得太可笑了。然而,在阿苡涉心目中,杜七郎长久据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因为她童年的诗歌恐惧症正是他重新唤醒的。许多个仲夏之夜,萨懿德全家坐在凉爽的庭院里,让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为他们吟咏诗句。大伙觉得朗诵汉语韵诗好像唱歌,所以,虽然杜环会事先解释诗文的意思,他们仍把它仅仅当成一项听觉上的消遣。阿拉义跟姐姐阿苡涉看法不同。作为杜七的双陆棋友,少年郎相信,汉字和自己书写名字的阿拉伯文一样高贵。而他姐姐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始终认为,从沙漠部族的诗歌里渐渐消失的魔法,仍保留在杜环咏唱的那些艰深难懂的魔咒般闪烁的句子中。她畏惧诗歌所施加的怨诅,所煽动的仇恨,所鼓起的贪欲邪念,也有点儿害怕它所允诺的幸福。总之,她感到诗国的一切同她明快的现实精神格格不入。姑娘的直觉似乎获得了印证。某天凌晨,阿苡涉从一场七零八落的倦梦中醒来,一时误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四下万籁俱寂,花筛月影,她发现庭院异常明亮。推开门,移步屋外,姑娘惊恐地看见碧澄澄的夜空下,杜家七郎正朝她走来,登时吓得屁股都快结冰了:男人身法轻捷,仿佛乘风踏月,而黄灿灿的光焰笼罩他全身,犹如一团幻烟将其牢牢控制。那一刻杜环俨然是传说中夺魂摄魄的魔鬼,散发着硫黄的臭味。阿苡涉几乎毫不怀疑他是来取她贞操和性命的,因为他眼睛喷射出牲畜的强烈淫欲,关节咔嚓咔嚓直响,炽灼的呼气生成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霜白。阿苡涉事后回想这一幕,更坚信唐朝人的诗歌与巫术别无二致,因为杜环吟诵的陌生句子总在她耳边盘萦。姑娘一遍又一遍默念先知及头号女圣徒赖比尔·阿德维叶的名字,直到完全失去意识。她醒来时已是晨色熹微。阿苡涉终归没弄清那一晚之事究竟是做梦还是真实遭遇,内心的忧恐随着昼间的忙乱操劳逐渐淡薄。她断定杜环的形象仅仅是被恶灵利用了,诗的力量并无疑义,但一切幻景奇观皆属障眼法。实际上,杜环所记所诵无非是陶渊明和曹子建的篇章,它们并不具备姑娘深惧的诡诞功效,即使《 洛神赋 》确实无与伦比。后来,阿苡涉不止一次认为,在杜环狂乱的想象中,她便是那个灼若芙蕖的宓妃仙子。
姑娘发觉,其实杜环很英俊。他饱经风吹日晒的皮肤呈沉香色,因常年劳作而体格精悍,但东方人的儒雅气质从未磨灭。阿苡涉暗炽的情窦让她本人也感到惊讶。流放亚美尼亚的追求者发疯前,她曾偷偷阅读处于半查禁状态的《 悬诗集 》。姑娘是怀揣一颗冷静得近乎冰封的心去打开诗卷的,结果恶名昭彰的伊穆鲁勒·盖伊斯能令她窒息昏厥。“诗人之王,”阿苡涉声音之低,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众诗人的旗手,统率他们下火狱的领袖。”在姑娘的臆测中,杜七赞颂的《 离骚》、《 九歌 》大概跟盖伊斯的诗差不多:放荡,露骨,描写令人羞耻的艳遇偷情,讲述疯子和大淫棍的荒唐行径。阿苡涉固然不通汉语,可她越想探悉杜环的意图,越是担忧梦魇成真。她的同族大多承认诗歌是合法的妖术,男女老少常被广场上举行的朗诵表演吸引,哪怕诗人相貌欠佳,满口南部方言,乃至句意不好理解,但那超凡的韵脚、节奏和抑扬顿挫的声调依然使他们久久感动。萨懿德法官的观念跟女儿恰好相反。他认为中国人虽蒙诗神恩惠,所写诗句却根本无害。而阿拉伯诗人独具精灵昭示的知识,更与看不见的强大势力结盟,故他们单凭诅咒便可令敌人遭灾罹祸。老法官始终放心宽怀,甚至鼓励杜七多了解阿拉伯文法,增益其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