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历一二九年七月间,黑衣大食呼罗珊总督并波悉林麾下悍将齐亚德·本·萨里赫,在辽远的怛罗斯击败唐朝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夺得河中诸国的控制权。齐亚德将军把俘虏押至药杀水南岸,于撒马尔罕——即萨秣建——建起一座造纸场,不久又泅渡乌浒河,班师返抵呼罗珊省会木鹿,准备营建并波悉林总督治下的第二座造纸场。这时,绰号“屠夫”的首任黑衣大食哈里发颁下一道旨意,钦差马队立即从都城库法起程,一路踩踏萨珊王朝倾颓的陵墓,沿着昔日白衣大食帝国尸骨累累的驿道前往呼罗珊。信士们的长官① 表面上是遣使来祝贺大捷,其实是向总督索取业已成为他家奴的大批掳自东方的能工巧匠。并波悉林虽极为恼火,以至加快了开疆扩土的步伐,提前砍掉许多死敌夙仇的脑袋泄愤,但出身寒门的总督终归无法抵抗哈里发的权威,只好将中国战俘以值得称道的价钱卖给亚俱罗的王种贵胄,这伙人毒蛇般的阴险气息始终令他深恶痛绝。
经历一系列既冷酷无情又稀松寻常的转手交易,许多通晓造纸术的唐军俘虏从波斯腹地迁移至海港城市巴士拉。而杜环,一名中等个头、肤色黝黑的青年,曾经的安西节度使帐下参事,厌倦跋涉的梦想家,伤风败俗辱没家门的浪荡子,随之变为巴士拉甲等法官奈比哈·萨懿德名下的奴隶。由于会说掺杂阿拉伯词汇的帕拉维语,又是灰眼珠的唐朝人,加之他随一名叙利亚监工学过几句阿拉马语,杜环被安排在埠头当记录员兼通译。他终年望着各国商船从天边的云朵里驶来,又驶向云朵。年轻人不到三个月就学会阿拉伯语,非但能说能读,还悄无声息地成长为一名运笔神速的抄写好手。杜环栖身的小屋位于长方形大宅的荒僻东南角,与通往正堂的廊庑相距颇远,还隔着一座果园,其间的柠檬树长年缺乏照管,枝叶稀疏,果子既小且苦。杜环每晚都睡不踏实,他翻来覆去,梦见稀奇诡诞的鸟兽。清晨,年轻人一瘸一拐离开他黑咕隆咚的狗窝,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鼓起野驴般万死不辞的英雄气概,慢慢吃掉半张又焦又硬的烤馕饼,然后晃晃悠悠向工作地点走去。年轻人之所以动作迟缓,举止荒怪,是因为他两只脚板近来轮番生疮,昼夜流脓。但寻常的小灾小难已无足挂怀。眼下,如果他运气好,法官大人的千金阿苡涉——她和先知的妻子及历史上一位著名的美女同名——兴许会赏他一碗泛着泡沫的鲜驼奶。这一佳饮不时闪现梦中,乃至侵入他四肢百骸,使其上午第一泡尿总是十分腥臊。然而,尽管天气晴朗,大海宁静,阿苡涉小姐的柏柏尔女仆并没给杜环送来驼奶。她早早就跟小姐到埠头去了。当天是个头等大日子,整座巴士拉城都在准备迎接又一支即将入港的船队。它装载的大量瓷器丝绸势必引发众商家的激烈争夺:哪怕改朝换代的战争也难以阻挡金钱的无穷魅力,它与哈里发的权柄一样,源于至高无上的真主。
老法官的长子战殁沙场,膝下只剩一子一女。他的家族来自也门,因马里卜千年大水坝的崩塌而迁居两圣城附近的沙漠地带,那儿住满了性格残暴的精灵,那儿的民众恃勇好斗,自诩血统高贵,热爱劫掠和经商,女人严肃痴情,男人天生死心眼,无论是名誉还是一片椰枣树叶的归属,皆可引发他们之间无穷无尽的争斗仇杀。萨懿德信仰坚定,先辈中不乏品高德重的圣门弟子。纵或大马士革敞亮舒适的公共澡堂消磨了父兄的意志,使之淡忘沙漠的贫瘠荒芜,不再淳朴如初,但奈比哈·萨懿德脉管里流淌的依然是游牧人的血。他瞧不起归化入籍的阿拉伯人,认为他们生性软弱善变。他重视精神而轻视肉体,偏偏又是新王朝马球运动最早的发起人与支持者,声称马球是唯一值得提倡的游戏。老头子对待马匹的态度向来模棱两可,相信“阿拉伯人靠骆驼才能昌盛”。身为法官,萨懿德一贯秉公审案,然而他讨厌老谋深算的波斯人,尤其讨厌他们改宗的势利心,他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歹毒和囊括万象的该死书卷气,更因此蔑视那些探究自然界秘密的呼罗珊学者。他深信世间最应钻研的学问乃是教义学、圣训学与教律学,顶多再加上医学及语言学,其余所谓科学均为旁门左道,既不能巩固今人信仰,也不能增益后人智能。至于他甲等法官的显赫职位,是他所属的虔信教派向胜利者——阿拔斯人——妥协投降的无耻成果。可最让老头子沮丧的还不是妥协投降,而是人们居然将妥协投降视同胜利,似乎不论黑旗白帜果真都能继承先知的衣钵,都能引导信众走正途。所以,奈比哈·萨懿德,贝都因人固执己见的后裔,食古不化的教义阐示者,溺爱子女的满脸斑皱的老父亲,常常由于呼罗珊总督的高功伟业而痛心疾首,痛感阿拉伯精神已滑入低谷, 借尸还魂的波斯人正骑在他们脖子上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