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鹄走霉运四处奔波的日子里,仿佛把烟花巷中的情人忘得干干净净。某天傍晚,他刚从池州坐船返回江都,便有一名梳双鬟髻的少女登门送来一首小词:
天上月,遥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这首《 望江南 》嵌藏“月”、“奴”二字,范三郎不必询问捎信的姑娘,即知它是谁人所写。虽然男人打定主意不去找她,但他心底冒出一团闪烁的预感,隐约觉得这些寄托离恨闲愁的诗句会彻底改变其生涯,裴月奴大约已梦见他未来的景象。果然,受困广州的第九天晚上,范鹄迷迷糊糊听到混种美人虚飘无定的歌声,急忙翻身起床,朝黑洞洞的走廊探头张望。他什么也没瞧见,眼前只有油灯跳动的淡蓝色残影。窗外电闪雷鸣,狂躁的霹雳把雨幕撕开,天空霎时间变作耀眼的青白色,旅店内鬼影幢幢,好像有许多死人在走动。众房客要么胆战心惊,要么鼾声如鼓。范鹄百无聊赖,躺在睡榻上回想他与裴月奴浓情似火的闺房之乐,回想两人星前月下的调笑或默然爱抚。当初他们爱得那么痴狂,那么如胶似漆,足可羡煞旁人,而他的珍贵礼物和新奇见闻,总能令她猫眼般捉摸不定的明眸灼灼生辉。风雨交加的深沉夤夜,男人感到极度疲乏,他琢磨着姑娘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情话,想否认混种美人留下的烙印很深,就像拿他的七彩琉璃心淬了火、浸了冰。以往范鹄从不让任何事打搅他入睡。狂戾的少年时代消逝后,男人体内澎湃汹涌的爱欲似乎永远平息了。范三郎自以为不会再为女人动心,远方港埠的强烈诱惑,促使他一次次踏上旅途,去追逐他卑贱商人的伟大梦想。然而这天晚上,岭南恐怖的倾盆暴雨令范三郎几近疯癫,他一会儿怪自己软弱无能,一会儿又满腔愤怒,把他每况愈下的窘迫无端归咎于女人。三更时分,长夜难眠,呼啸的穿堂怪风和四周湿淋淋的鬼火终于闹得男人精神错乱,魂魄游移。他委屈之至,差点儿拧断手指,孩童似的不断哽咽抽泣,走火入魔般一遍又一遍吟诵姑娘所写的《 望江南 》,幻想她的娇声艳影近在身旁,她郁金香的肌肤、她翡翠的双瞳、她火热的叹息再度使他血脉贲张,她缠绵悱恻的柔情比以往更惹人怜爱。命乖运舛的范三郎大发悲声,满脸纵横奔流的泪水仿佛不是从眼睛而是从五脏六腑涌出的。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平复下来,看到客房的墙上、床铺上乃至天花板上,莫名其妙涂满了裴月奴的幽词丽句。惊慌的店伙计立即报告老板,后者要求范鹄给个解释,他故作糊涂,把责任推给影子。其实,男人始终很清醒:并不是什么东西在作祟,而是裴月奴深埋他体内的情根欲种忽然萌发了。持续多日的台风过后,岭表大地终于雨霁云开。明净的天穹下,农田和林野清晰可见,河汊如同闪亮的蜘蛛丝,初阳熹微之中的市镇一片狼藉,死畜与堆积如山的垃圾烂泥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各家各户忙于修补房舍,上街买柴买米。尽管晨风冰凉,但谁都晓得天气转眼就要变热,瘟神说不定又会拉开他捕捞人命的大渔网。日中时分,范鹄穿好衣服,蹚着水,朝波罗庙码头走去。很远便能望见港湾里艨艟相接的情景。路上他看到五六个男人被反绑着,手脚折到背后,身体圆球似的卷成一团,无不极为痛苦。他们是昨夜企图趁乱行窃的盗贼,正在受吊刑,眼下肩骨、腿骨脱臼,脊柱咔嚓咔嚓直响,不消半个时辰便会丧命。范三郎已不是第一次目睹此般场景,仍不免头皮发麻。纷乱拥挤的各式华舶番舶之中,他仅仅认得百济船和形状相似的东瀛船。食腐的贼鸥四处盘旋,从浩渺的水天交界处驰来一支曙光军团,逼近世界上最优良的避风港。满载毛皮、香料,以及奴隶婢女的大食商船估计两三个时辰后即可靠岸。如今,每日总有十艘以上的外舶下碇,它们庞大的体积已不再引起唐朝人拊掌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