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湖湖的奇幻夏天 第四节(3)

“我们都发过毒誓,”姑娘说,“所以绝不能讲出去。”

除了范三郎,谁也不清楚裴月奴还会唱歌。那并非人世间的凡音,无法以一般眼光衡量其优劣,但男人忍不住再三鼓动姑娘小试牛刀,以致院子里鸟惊鱼骇,虫鼠绝迹。裴月奴也深感诧异:她的情郎有一双打人极疼的断纹手,像根竹竿那样又瘦又高,每天居然要吃五升米、八斤肉,饮十几壶酒,否则肚子必定饿瘪。朋友们因此称他是蟒蛇化身。裴月奴认为,男人的旺盛精力与他的大食量不无关系。尉迟璋变傻之前,担心风尘女子消磨生意伙伴的斗志,常叮嘱他留心货价走势,并暗示他采阴补阳,持盈保泰,切勿逞一时之快。可范三郎爱得神魂颠倒,反而笑他杞人忧天。尉迟璋壮实得像头温驯的大水牛,动不动就出一身臭汗。他凡事只考虑自己,天生缺乏怜香惜玉的才能,也从不知恩爱为何物。范鹄正相反,他常有出格之举,脑袋极易发热,会因为一些荒唐的念头而做事不计后果。在一次纵情交欢的间歇,范三郎答应裴月奴,他一旦升为体面的坐商,立即帮她赎身买放。其实,范鹄的诺言并无多大实际意义,毕竟混种舞女十余年攒下的财赀也很可观,独缺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汉。然而这番话所产生的效果令范三郎自己始料未及。裴月奴不准男人再为她乱花钱,相反,逢十遇五还要塞给他一些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她督促范鹄饮三果药预防秃顶,不再听任他甜嘴蜜舌地摆布自己,但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盼望同他相会。如此一来,范三郎才真正明白女人的妙处,因为她忽然迸发的炽情是他从未领略的。而裴月奴觉得,她昔日接触的所有男子皆与范鹄相似,又远不及他,这些人眉眼模糊,重重复复,仿佛油灯下的一大群阴影,可最终幻象逐一消失了,仅剩下一张无比清晰的面孔,也就是范鹄那隐隐透着疯狂的面孔。他离经叛道的私房话、狂放的梦幻是一剂永不失效的爱情灵药,使姑娘身不由己,只想跟他共同经受人生的全部磨难,并且仍嫌不够。她感觉灾祸、矢石、崇山昊海,乃至凡间仙界的一切王法天条——无论是十殿阎罗祭出的缉获令牌,还是玉皇大帝颁下的诛夷之诏——都不能把他俩分开,她并不害怕因此而永劫沉沦。八九月间,裴月奴愁绪缠身,香肌消减,仪态越发绰约动人。她脚腕上佩戴金响镯,血液里奔放的成分遭到了毒害,信念发展为不可理喻的偏执,超逸绝尘的舞姿却几度引起四座惊叹。在一派莺猜燕妒的氛围下,许多搬弄是非之徒怀疑她患了情志病。裴月奴的改变虽然明显,范鹄仍不以为意,倒是她拒收财礼的举动让他无法尽兴,她管家娘式的作风使他愠恼不已。按男人的想象,讨人喜欢的女子总应该与裴月奴差不多,兼具热烈和柔媚。他还相信裴月奴配得上他出的价钱,更想当然地认为姑娘也会感到很光彩。 可事实上, 裴月奴一连数日忧烦不安,五更时分噩梦缠绕,它们无不昭示将来的悲欢祸福。她越来越无法忍受白天思念情郎晚上供客人娱乐的生活。夜间,在灯火璀璨的酒楼上,混种美人跳起曼妙的舞蹈,一边向众酒徒呈露凝脂雪肤,一边全力保护她势单力孤的爱情。冷冰冰的薄暮和支离破碎的晨昏轮换,迟早会使她失去胆量,而争强好胜的本性又不允许她稍显退缩。裴月奴的变化令范鹄惊异,她体内原本不可触摸、难以融解的野性部分,终究伴随她床笫间一反常态的羞涩迎合,逐一朝他敞开,汇成一股五色斑斓的柔情流入他心底。姑娘喜欢他挥汗如雨的蛮劲,但不晓得他为何如此。漫长的秋天加重了裴月奴的无望情绪,两人频繁爆发争吵。有时候,她抛珠滚玉一场哭闹,范鹄只好请来慢条斯理的尉迟璋居中斡旋。爱恋并没因此冷却,反而激起了新的创伤痛苦。他们首度见面后的第八个月,发生在明月楼的一次争执几乎断送了两人的关系。事情的起因是水陆转运使韦某某履新,扬州城的巨商富贾争相为他接风,便把裴月奴召去献舞酬应。极尽欢畅的笑筵歌席上,因家世关系而得以敬陪末座的范三郎未等饮宴结束已不见踪影。混种美人则很晚才从城北的深宅大院脱身返辙。她没有换衣卸妆,脸上还残留着粉渍脂痕,便乘坐单轭牛车穿过略嫌冷寂的街道,沿着月光所营造的霜白似的无形幻觉一路行至小市桥头。这时,她看见远处矗立着一座清莹剔透的楼宇,在四周昏暗的屋顶映衬下显得锃明彻亮。一阵侵肌透骨的悲伤毫无缘由地涌上混种美人心头:经历冗长疲惫的一夜,听了那么多淫词亵语,忍受了那么多狎侮轻薄,接饮了那么多杯酒,此刻她只想同所爱的男人一起死去。然而,眼前这座令她意往神驰的玲珑宝塔,不过是姑娘每天跑上跑下的明月楼,任由尔虞我诈的娼妓和酒徒夜以继日编造活闹剧的华美牢狱,它永不缺乏玉碎珠沉的凄凉故事,海誓山盟的灯影戏却总在床头股间一次次上演。于是裴月奴从短暂透明的浅寐中醒来,收拢了悲伤,并为她刚才的悲伤而更感悲伤。天边开始泛白,明月楼最后的酒筵刚刚收场,困乏的伙计正准备撤下灯盏,清扫杯盘狼藉的厅堂。阁楼上莺愁蝶倦,寂然无声,许多姑娘已香梦酣沉。裴月奴仿佛心有灵犀,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上东楼,结果撞见范鹄正跟另一个困眼欲眠的妓女低语调情。混种美人连半句申辩也不听,直接告诉男人以后不许再来找她。姑娘自然不知,范三郎是吃飞醋才提前离席的,因为水陆转运使的大公子整晚都在向她示意,而且肯定会不断来明月楼找她。朝大门走去时,愤恨的范鹄意志坚定,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回头,再也不见裴月奴,但刚跨越门槛他便后悔了,甚至感到肝胆脾肺沉重如铁,心脏却形成空洞,男人唯有咬紧牙关,跌跌撞撞步入清晨水汽弥漫而乏味异常的溟濛街道。迎接他的将是铝色的晨光,是腑脏被掏空的绝望感。裴月奴先是恨他,继而恨自己,然后又憎恨她本人内心各种各样积攒夙恨的垃圾,就连最迟钝的酒客也能从她依旧动人的舞姿中嗅出杀气,生怕她冷不丁拔刀捅人。老鸨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求她别自毁声誉,但裴月奴终于又差遣丫头去请范三郎。姑娘不得不承认,在爱情的烂泥潭里,她比男人陷得更深。尽管挽回了没什么价值的颜面,获胜的范鹄也并不轻松。他在愁闷中竖卧横躺,在怒火的煎逼围攻下草草度日,不是因为想念女人,而是因为不愿让她得知真相:每次言归于好,他总是比原先更离不开她,这么一来,裴月奴的服低退让反倒更像强者之姿了。范鹄意识到,跟以往贪花爱柳的轻浮戏耍不同,如今这段恋情或许不会那么短促。而裴月奴也清楚他归根结底是个心软的男人。有一回,几番云欢雨爱之后,香汗淋漓的混种美人伏在范三郎身前,冷不防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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