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湖湖如愿迈入名校殿堂那年,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他刚满十八岁,意气风发,陶醉于未知的前景。身处高度逾万米的平流层,范湖湖感觉航空器之所以节省时间,不是因为它速度快,而是因为它缩小了外界物体的尺寸。据说这与历史学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他为学术献身的漫长而光荣的人生旅程里,范湖湖一碰钱就想洗手。他喜欢闷热的夏日黄昏,惯在黑灯瞎火的浴房内冲凉。假如不研究历史,范湖湖或许会把康拉德·劳伦兹当作终生的榜样,成为一名动物学家。他从小就是《 人与自然 》的忠实观众。那位德艺双馨的主持人有着神灵般醇厚的音质,浓密乌亮的假发下边,是两只老态龙钟的熊猫眼。小伙子一贯抱着近乎膜拜的崇敬之情,观看塞伦盖蒂大草原上年复一年发生的壮举。猛兽扑食的场景为他锻造了死亡的最初概念。范湖湖不喜欢软弱的小角马,正如他讨厌《 铁皮鼓 》的主人公。他最欣赏的动物既不是大象,也不是非洲狮,而是灵猫科的蛇獴,它们以小搏大的矫健身姿令人击节赞叹。范湖湖一度将其视为自己的图腾。读初中以前,花鸟市场曾是他放学后的必经之地。在那儿,他迷上了一只超乎想象的红腹金刚鹦鹉。店主告诉范湖湖,它来自大洋彼岸的尼加拉瓜,若不得病,能活八十年。该鸟雄踞在一根圆柳木上,始终以四朝元老的漠然,睥睨着周围的陆龟、长毛兔、狂奔不息的金花鼠和贪食无度的观赏鱼。大鹦鹉的身价当时为九百六十元,对小男孩来说,这几乎是个天文数字,差不多等于他父亲范老六的全年收入。本科毕业后,范湖湖故地重游,发现漂亮的大鸟竟仍在原处,标价也一路涨到七万五千元。他不禁怀疑,红腹金刚鹦鹉才是这间多灾多难的宠物商店的真正主人。无论铺子易手多少次,老板们谁也不敢开罪它。
然而,范湖湖必须一次次抑制养宠物的不理智冲动。他北京的住处又旧又窄,乃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新一轮建设大潮的奇特产物,堪称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绝佳场所。陷入最新一次恋爱之前,范湖湖十分推崇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生活信条:“住所小,思想集中;住所大,思想散漫。”因此,他不仅对局促的陋室从无怨言,还往灰皮剥落的墙头贴了“慎独”两个行草大字。房间唯一的窗子外,能看到两株绿伞高擎的悬铃木,它们终年顶着明晃晃的光冕,斑斑驳驳的树皮黎明前呈现乳青色和淡紫色,而令万象悬停的夕照常常根据北方大气的不同状态,把树冠染成金黄或橙红,远观犹如炎热欢腾的星状芒焰,直至炫目的流云焚烧殆尽,浓暮将世界完全吞没,大都市特有的银灰色夜空徐徐睁开它瑰幻的巨眼。每逢阳光灿烂、碧空万顷的美妙日子,范湖湖便忍不住揣想:这片藤萝茂盛的残败社区,实际上是一道专门展现悠闲好天气的画廊。它毗邻一座闹鬼的博物馆,南边流淌着一条挺宽的明渠,暴雨成灾时会散发刺鼻恶臭。若从各家各户的阳台往西看,能望见一大片神秘的树林,许多买静求安的富人就躲在它深处的高档住宅区内。有时候,一些盘起发髻、脸庞紫黑、身穿白衣蓝裤的老道士,会像幽灵一样尾随正值妙龄的俏姑娘,旁若无人地四处溜达。范湖湖楼下住着一对被新生儿折腾得倦容满面的小夫妻。楼上是个爱吹小号的单身汉。每天傍晚,此人照例会吹奏两遍《 天空之城 》主题曲,使破旧的居民楼周围充满宫崎骏的晨昏况味,而范湖湖窗前的照妖镜此时总要闪闪发光,栖居于悬铃木上的众多鸟雀也必然一阵骚动。他对门的邻居是几名风骚倦怠乳房圆实的姑娘。她们大清早便在厨房刷碗洗菜,然后排队使用响声震天的破马桶。这伙女人楼上的住户,即命案的受害者,是个年近百岁的老主编。他少年时会写两笔字,抗战前夕在陕南加入了共产党的宣传队,一辈子没开过枪,更没上过战场,肚皮上却留有一道日军小钢炮造成的伤痕。老头子姓阮,在近郊有栋挺不错的小别墅,传闻他为了躲避仇家才搬回市内隐居。他牙齿全掉光了,但舌头仍威风不减当年地极其灵活。老家伙每天喝瓶装葡萄汁防心梗,蒸食紫薯抗氧化防癌变,并服用六味地黄丸,以缓解肾虚夜尿、多梦失眠。他早上一醒来就大喊大叫。拉屎常用力过猛,把一颗假眼珠子努出来,滚进粪坑。阮老先生离过两次婚,第三任妻子已六十多岁,老妇人来无影、去无踪,经年累月跟丈夫捉迷藏。到某家权威报社当头头没多久,阮先生便被诊断患有绝症,命不久矣。谁知四十几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死,而老干部处的工作人员已换过好几茬,治丧小组那些灵力强大的接引者早就纷纷驾鹤西去。居委会的诸位大妈很反感这名特立独行的长寿老革命:“说句良心话,党和政府没亏待他阮沛祺。可他倒好,整天歪风邪气,败坏老干部队伍的声誉!”她们如此义正词严,不是怪老家伙喂养上百只猫,也不是烦他乱嚷,而是恨他写色情小说,并且还打算拿去出版。阮先生的铭世之作讲述一位革命时期的贾宝玉从呱呱坠地到蹬腿断气的非凡历程,故事里黄花大闺女、有夫之妇和未亡人都疯了似的想跟他乱搞。老头子最让人厌恶的行径是调戏女青年。他永远揣着一张银行卡,从不让妻子经手,账户存着他称为“作品出版基金”的几万元。阮先生不时提取现款,用以勾引见钱眼开的大姑娘小媳妇:他叼着海柳烟嘴,变魔术般接连掏出一支支金条一捆捆美钞,拨通一个个高深莫测的电话,招来一群群隐形奴仆。老头子对五十岁以上的女人不瞅不睬,跟谁也不打招呼,大部分时间紧锁屋门,从事他可鄙的秘密勾当。范湖湖第一次看见阮老先生,立刻明白他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是一头天生的存在主义动物,除非被什么人捅了两刀,再推下河,犹如俄国保皇党谋害妖僧拉斯普廷,否则死亡这档子事绝不会降临他头上。史学博士还注意到,隔壁的姑娘与老家伙素有交情,对他又嫌恶又讨好,态度反复无常。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居民楼北边,离一所废弃的学校不远,有个昏黑可怕的老年之家,那儿始终凉飕飕暗沉沉,四季堆满枯叶,不停发出“哗啦哗啦”的瘆人声响。然而,令范湖湖真正感到不安的,是一些覆盖着爬山虎的红砖房,里面的老头清一色嘴角流涎,呆呆傻傻,罗圈腿的老太太全部抽洋烟打麻将,长年多管闲事,乱认亲戚,往往一语不合便破口大骂,还虎视眈眈要给各路青年牵线做媒。我的朋友范湖湖难免沦为老妇人轮番轰炸的目标。但他对这伙精神矍铄的媪妪、新时代的老虔婆一无所求:年轻人暗恋文津阁一名爱玩魔方的女管理员,却因为羞怯和自惭形秽而不敢轻举妄动。许多个夜晚,他时时思念姑娘令人狂荡的香味,血管里时时涌动她清晰的形象所激起的灼烧感。他渴求姑娘眷顾,又竭力打消愿望,结果越发难以自拔。这期间叹气成了某种肉体需求,唯有长长的呻吟方能舒缓他愚顽激烈的思绪。范湖湖逼仄的房内堆满资料图籍,其内容不乏心机重重的明争暗斗与勾搭成奸的宫闱艳史,可惜都没有教导他如何追求异性,尤其是一名捣鼓魔方的漂亮异性。他极度钦佩敦煌残卷中记载的唐朝人范鹄:此公虽一度穷困潦倒,却有本事向他倾慕的扬州舞伎表述衷肠。范湖湖觉得,假如姑娘能让他体验到爱情的销魂秘密,那么,即使他早已来到这装满蜜糖和仇恨的世界上,读了成百上千部书,生活还根本不曾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