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了这三句话,又让我重复了两遍,这才放心。我问她,“徐新民”是哪三个字,妇人说,她也不懂是什么字,只晓得是这个音。据此,我马上就可以判断出,这个女人不识字。她从门背后找来一块围腰,替我把头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她又端详了我半天,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说了一句让我终身受用的话:“我还从没见过眉眼生得这么俊秀的孩子。”通过这句话,我对自己的相貌第一次有了一个基本概念。她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让我到院子里去呆一会儿,顺便把头发晒干。正因为多了“顺便”这两个字,我立刻意识到,她是在把我支开,以便用一下我们家的马桶。
妇人来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我说,她得赶紧走了,一会就要变天了。下午会有一场大雪。
说实话,虽说她嘱咐我的那三句话,已经在我们之间建立了牢固的信任感,对她的离开,我多少有那么点依恋不舍,但她说下午会下雪时不容置疑的口吻,使她的形象再度变得陌生起来。我不得不再次抬头打量她。我觉得她是在说梦话。太阳还好端端地在天上挂着呢!一朵朵雪白的云絮,堆在蘑菇房的屋顶上,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没有一丝风。更何况,眼下早已开了春,池塘边的柳枝上已经垂下缕缕鹅黄色的丝绦,这时节怎么会下雪呢?她已经沿着风渠岸边的大路往前走了一段,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又转身走了回来。她来到我身边,也不说话,抓过我的一只手,塞给我两块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我看见她的身影在风渠岸的大坡上一点点地变小,一会就看不见了。过不多久,她头上的绿方巾,又在对面的土坡上一点点地变大,一直升到坡顶,然后向西,很快就消失在一道灰蒙蒙的山梁背后。
我对于父亲让我去德正家吃饭感到困惑不解,也可以说有点恼火。好像他嫌我昨天在婶婶家所受的折辱还不够似的。德正家正在起房造屋,家里木匠、泥瓦匠、帮工一大堆,饭菜自然不会差,但在我眼中,德正要比婶婶可怕一千倍。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不过,父亲既然这么吩咐了,恐怕自有他的道理吧。我是抱着父亲交代给我的某种使命(而非单纯的口腹之欲)前往德正家的。我还带上了竹篮和镰刀,打算吃完饭就去他们家后面的磨笄山寻草。有了竹篮和镰刀打掩护,我心里踏实了一些—一旦在德正家碰了壁,没人招呼我吃饭,我就可以装作是出来寻草的,悄悄走开就是了,面子上也不至于太难看。
我走到红头聋子家的小院边上,迎面遇见唐文宽挑着粪桶站在了路当中。他朝我不怀好意地傻笑。我要从篱笆这边穿过去,他就用右边脏兮兮的粪桶挡我的路;我要从挨近池塘的一边绕过去,他又用左边的粪桶来拦我;我要从他扁担下钻过去,唐文宽就蹲下身来。没办法,我只得停下来与他搭话。他见我站住了,索性歇下担子,把扁担往粪桶上一搁,坐在担子上与我说话。他的笑有点不太正经。
“你妈妈来看你啦?”
“我妈?在哪里?”
“刚才从你们家出来的那个大屁股女的,不是你妈妈?”
“她不是我妈。她从泰州来,给我父亲捎口信来的。”话一出口,我就被自己的轻率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再三叮嘱我,不要把她到访的枝节告诉任何人,可她人还没走远,我就已经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第一个遇见的人。好在唐文宽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继续一本正经地朝我眨眼睛,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