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一想,说:“要不你给我剩一口?你要是饿,全吃光了也没事。”
听父亲这么说,我就知道他没有吃饭。很有可能,这碗饭本是他一天的伙食。他走了十多里地,给我捎回来,就是为了让我闻闻肉味。我只吃了小半碗饭,用筷子将那两块肉埋在碗底,装出吃饱的样子,对父亲打了个饱嗝,就上阁楼睡觉去了。父亲央求我再多吃一点,我没搭理他。
我站在阁楼的小木窗前,看着父亲坐在灶前的板凳上吃饭。当他吃到我藏在碗底的那两块肉时,我看见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开始抹眼泪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第一次是在去年夏天,我因为吃了伴着龙糠的油泥,拉不出屎,肚子胀得像鼓一样,父亲往我嘴里灌韭菜汁时,哭过一回。
父亲在灶堂里流泪,我也在阁楼上哭。
父亲并不在乎我知道他在哭。
我也一样。
那天的后半夜,我蒙眬中听见父亲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来,在我的床边坐了很久。就在黑暗中那么呆坐着,不说话。我背过身去装睡,也不搭理他。后来,在不知不觉中,真的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发现自己的裤腰带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开始,我有点疑心,会不会是父亲把我的腰带自己拿去用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父亲凡事心细如发,不会如此行事。
我揪住裤腰,从阁楼上的梯子上下来,发现那根腰带在父亲的床铺上被摆成了一个圆圈。父亲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拿开腰带,掀开被褥,发现里面有一个用麻布衬衫包裹的圆鼓鼓的东西。打开衬衫,里边是一个大号搪瓷缸。揭开瓷盖,里边有一个烤白薯,还有半截玉米。手一摸,还是热的。
我坐在门口的路槛上啃玉米,看着被风吹皱的塘水。隔壁的老福奶奶带着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来到了院子里。老福手里捏着一把湿淋淋的芫荽,对那个陌生女人道:“这就是他家。”随后又转身嘱咐我说,爸爸让我寻点草来喂羊,中午就去德正家吃饭。说完,她就颠着小脚摇摇摆摆地走了。
那个妇人身穿黑棉袄,头戴绿方巾,颧骨高耸,脸颊被北风吹得红红的。大脚,大手,大脸盘。说的是江北话,满脸带着笑。
她说她从泰州来,早上坐头一班船到大港,然后一路打听,来到了我们村。她没说有什么事,只是问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随后,又反复追问我,到了天黑,父亲会不会一准回来。听她的口气,她本来是准备待到天黑的,只是到后来临时又变了卦。
她在跟我说话的时候,毫无必要地把我拉到身边,用两腿紧紧地箍住我。摸我的手。摸我的胳膊。摸我的头。最后,她又让我坐在了她的腿上。她的眼睛里亮汪汪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我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女人挨得这么近,有点不太习惯,下腹部有一阵既舒服又难受的抽搐。
她摸了我半天,忽然问我,家里有没有石碱?我在水缸边的灶台上找到一块石碱递给她,她就起身烧了半锅水,把我按在木盆里,给我洗头。洗完了头,又帮我洗了脸,洗了脖子。满盆的清水不一会就变得乌黑。她在给我洗头的时候,告诉我三句话。她让我牢牢记住这三句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父亲,而且只能在我和父亲两个人的时候,也就是说,在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才能把这些话告诉父亲。要是别人问起,“打死了也不能说”。
第一句,泰州那边来人送信;
第二句,南通的徐新民被抓,事情不太好;
第三句,要做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