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发的公寓是我跟奶奶居住的地方。
大学以后虽住在学校附近,假日回家回的便是奶奶家,之后跟着搬到新的公寓。几年来我搬进搬出,屋子里总有一间是我的房间。奶奶虽然喜欢我跟她住,她自己却也还有其他念头。十几年来偶尔嚷嚷,要去苏州买个小房子跟她的妹妹住,随着时间过去年岁渐老,终究奶奶还是守着台北盆地边陲的屋子慢慢地越来越老。
奶奶也是在这房子过世的。
年过八十五岁,奶奶都还能自己上菜市场,拎了大包小包回家。再过几年,市场熟识的菜贩让奶奶先回家,到了收摊再开车把奶奶买的菜全部一次送到家。等到老人家更老了,摔了跤,没办法出门走动,甚至需要卧床,家人们费尽千辛万苦请来了一位菲籍看护Everlyn。
两个语言不通的人也逐渐有了沟通的方法。奶奶都叫她妹妹,妹妹叫她奶奶。早上两人吃了早餐后还会一起喝咖啡,妹妹也在小叔教导下学会越来越多家常菜。原本因为行动不便而挫折的心情,因为妹妹的专属照顾有了稳定的力量,奶奶神情中少了一丝对迅速衰老的无奈与惊慌。家人们也不用担心她精神身体状况不好时,会半夜睡着了还忘记关电视,甚至疑惑电视里的人走出来跟她说话。
妹妹待了三个月,奶奶在她的鼓励下,表演了绕行客厅一圈给大家看。背脊挺得直直的,助行器卡啦卡啦地轻快前进,让人一晃神好像看到三五年前的她,那个每天搬菜篮上楼梯的硬朗老太太。真神奇啊,本来已经卧床不愿意起身了呢。大家都开心不已,以为时光真的能够倒转,健康能恢复,人的意志胜过一切。没想到那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爸妈彼时并不在台湾,两人因工作暂居欧洲一年,托我帮他们看房,也估量奶奶的健康良好才放心离开一年。前几日也才向他们报告一切OK。原本期盼奶奶可以好转,却在一天清晨六点被电话声吵醒。一看是奶奶家的电话号码,接起来是Everlyn的声音。讲不清楚,只是哭喊,电话这头我心中怕是我怕的“那件事”。那哭喊的声音,是长久以来害怕通知“那件事”的声音,只是不会知道是这样来,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
胡乱套上衣服、找钥匙、打119、确认如何取消119之后,冲回奶奶住处。开门进门,菲佣妹妹慌到不行,只是哭。房内床上,奶奶像是睡眠中。我蹲下喊她。太像太像只是睡着,我再轻轻喊她。
也许是因为我第一个赶到,见到最后一面时我心中还认为她在。但我庆幸我第一个赶到,有一个认为她还在的短短的片刻。那个短短片刻,我不愿意承认死亡降临在我最熟悉的屋子中。
但,终究生死是自然的,我们都大惊小怪了。
救护车赶来了,两位队员进来一看就说已经走了几个小时,接着小叔姑姑家人们都陆续来了。开死亡证明的老医生来了,给了我们一张纸,家人联络的殡葬业者也来了,黑衣黑裤白手套,死亡的相关种种是他们的工作项目,他们有着职业性的哀戚表情。接着大家都来了,所有能够及时赶到的人,都来了,一屋子人,有着脆弱的哀戚神情,带着不知所措。
我走进躺着奶奶的卧室,把门关起来,两种哀戚表情都在门外,给自己与奶奶独处的时间。五分钟,坐在床边小藤椅,昨天我就坐在这里跟她一起看电视,是韩剧。她从来不需要彻头了解剧情,要是她睡着了没看到,这些电视剧总是在重播,总是能够从片片段段又接回故事线。但人生显然是无法重播了,我只能望着她,她仿佛睡得很熟,我忍不住对她喊了几声“奶奶,奶奶”,没有回应。外面家人在喊我,我说等等。我想再看她一眼。因为我知道,再一眼,就是永远的离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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