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的哈哈镜(2)

终于着手开始剪辑奶奶的影片,是为告别式而剪。奶奶在我最忙碌的时节,在睡梦中过世了。暂时搁下的,最后才知道那暂时搁下其实是永远。她过世一周内,我匆匆读过先前爸为奶奶做的口述历史,把奶奶将近九十年的生命挤进十五分钟的影片中。

影像成了魔法,在密集的剪接期中我盯着屏幕召唤奶奶的神魂。影片的播放是降灵会。一切的灵又因我们观看而瞬间再现。

影片中一张奶奶逃难的路线示意图,我特地作了运镜示意逃难方向。就在这张图上,原本该是顺时钟方向的路线,硬生生被我拐成了逆时钟。我把这旅途方向由上海一路往西,直达了四川。我让奶奶走了错的方向。原来奶奶说了上百次的逃难故事我始终充耳未闻,现在才发现那些故事我知道得那么少,少到有一天你毫无防备地被自己的无知打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杳然无形,却沉沉落在心底。

历史会让人记着,人类拖着影子往前走,踩在脚下的都是历史。但更多时候历史不存在。

奶奶的故事不再出现我的生活中,一切像是大雨过后太阳扬起,地上又是一片爽朗,毫无雨迹。没人再问起那逃难之路到底怎么回事?

窝在早春的被窝里就着台灯看着奶奶的逃难路线地图,手指过每一个老人青春时走过的城市。我可以如此用手指划过千百回,猜测家中餐桌的某道菜很可能是她战时流离之际学会的手艺,但我永远不会知道她走过的路是什么样貌,我们吃的菜到底是哪一个地方的菜。除非我重新用脚走过,每一个她到过的城市,穿越每一个她走过的边境,找到属于她的味道,并且把味道留下来。于是找出了一张新的地图,拿出红笔开始圈出地名。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想像点一根火柴可以见到逝去的奶奶,迈出的每一脚步,就是一根火柴,那闪烁短暂的光芒,或可让两界重逢,让微弱的庶民历史激起些许火花。

三个月最后走到上海,才知道大世界的哈哈镜没了,上海新认识的友人跟我说,苹果电脑里摄影自拍软件有种效果就是哈哈镜,打开电脑就有了,你特地绕了那么大一圈来找?我对他笑了。他打开他的苹果电脑,几个人对着视频摄影机挤眉弄眼,还是彩色的呢,电脑把我们变成了哈哈镜中的可笑模样。就这样,在上海的黄浦江边小宅里,我照到了哈哈镜。

但终究旅途并不是为了寻得那面镜子,旅人慢慢懂得了,走在旅途中你就已经入梦了,成为镜子里的影子,成为古老故事的一部分,你是故事的延续。生死不是两界,而是一条线。旅途的最终换来的是哈哈一笑。然后你会明白这不是为了思念,而是告别。在梦中在镜子中重新认识老人以及那整个属于她的时代,好好地记住,然后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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