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鸾回家了。这一次她把自己化成灰,才回到桃园,回到曾经陋巷的故乡。所有喧哗,在一切化为灰烬后,才再度响起。而舞台上,已经没有了她的肉身,甚至残影也不留。这一回孤独的反而是等待主人的灯光,孤零零亮在那儿,以及众多不肯离去、不能接受她已逝的人们。从青丝到白发的“凤迷”们,至今仍疑惧着这个消息:“凤飞飞死了,凤飞飞死了……”
回到大溪的凤飞飞,决定以林秋鸾的本名放置牌位。她的生命好似曾经灿放如花,但她从没忘记,自己只是一个乡间女孩,出生于贫穷岛屿时代;她记得更多的不是掌声,而是舞台灿花外深埋落花底下的灰烬,那些太多年轻时为了爬上舞台所埋藏的辛酸。
她是加工出口区的女工们心目中永远的歌后,她的离去让我们忆起台湾过往的年代。不过四十年前,高雄楠梓加工出口区及台中潭子加工出口区,每日数十万摩托车大队女工们,戴着口罩,一片污浊灰烟的空气,清晨骑车进入作业工厂。日间如机械般工作;在违反人性的工作环境中,陪伴的只有凤飞飞的歌声。凤飞飞《祝你幸福》的歌曲,帮助女工们悄悄为自己“送上爱的礼物”;于是“人生旅途,有甘有苦”,女工们以“坚强的意志,流下汗珠”,创造了台湾奇迹。“土土的”秋鸾演唱,“祝”字念成“ㄗㄨˋ”5,“幸”唱成“ㄒㄧㄣˋ”6··她与女工的身世相当,一个从小没鞋穿的孩子;米买不起,屋不遮雨;童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砂石场司机阿爸回家时,分食一口厂房配发的便当。她与女工们的“国语”皆字不正、腔不圆;但她们的汗珠在工作台上,在那个年代,老老实实、圆圆正正地为台湾出口外销赚进了第一大桶金。
于是不知不觉中,七十年代整个岛屿皆泰半活在凤飞飞的祝福中。台前的凤飞飞永远笑容满面,台下呢?在三台7垄断的演艺界,她要往上爬,她的“纯朴”要被认同为“典范”而非“俗气”,那是一段红尘没有人忍心道出的秘密。她只有初中学历,但她的人生智慧显然远远超过多数高学历的众人。面对死亡,她不语;面对家庭穷困的重担,她一肩扛起;面对复杂演艺圈、黑道把持的餐厅秀、党国控制的三台··桃园陋巷的女孩秋鸾以一如工厂女作业员般的坚强毅力,一点一滴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一年又一年岁月,“经历多少失败,吞下多少眼泪”,最终才让自己攀上了“一道彩虹”。
而这些都不只是歌词,也不是节目名称。
她不是一蹴成名。正如当年贫穷的台湾经济,至今回首,好似一部倒叙的电影。如果不是凤飞飞走了,我们还记得那个疼痛、贫困,但毅力充沛的时代吗?没有人埋怨,街头巷尾皆为了脱离贫困,决绝地把命投入。王永庆背着米袋,张荣发望着大海,新竹科学园区只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老树社区,十五岁的秋鸾此时踏上了舞台。在世界地图上,那是岛屿经济准备攀登高峰的第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