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之书——给我在天堂上的外婆 (2)

我一生所经历最深、最无私的爱,也在那一刻从此终止了。

你走的那天夜晚,我望着夜空,没有流泪。夜空那么崇高,伸手也够不着,星星灿烂地闪耀着,台北的灯光仍有一点灯火。是谁在这深夜里,还没睡觉,陪伴孤独懵懂这一切的我?

从那一刻起,我已认知自己真正失去的;心理上我知道我已成了一名实质的孤儿。我仍有父亲,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仍有母亲,但那是一位曾经生育我,十七年之后彼此才渐渐熟悉的陌生亲人。亲爱的外婆,我长大后,许多人称赞我勇敢,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打从十七岁失去你后,我已认清自己的命运。我的人生再无依靠,我必须挺直腰杆,靠自己往前走。你生前面对艰难人生的乐观态度,在我的身上从此成了无穷宝藏;人生困境时刻,哼着歌,笑一笑,什么事也就熬过度过了。

我比起多数人不害怕死亡,一大部分原因也是我早已失去人生挚爱。或许后来的三十六年间,我曾迷惘地追寻,想填补十七岁时人生破掉的大洞。寻寻觅觅,走至今日,五十三岁了;我的人生也只如一艘老破帆船,除了黄昏,除了船下的水浪,除了每日早起的旭阳,固定捎来短暂的快乐外,世间已无太多眷恋。

其实我并不如旁人眼中那般勇敢,自从你离去后,整整三十四年,我不敢参加你的丧礼,不敢拜你的坟;准确地说我无法面对你的死亡。冥冥中注定吧,两年前,我才第一回和舅舅、阿姨、妈妈一起为你扫坟。你与外公合葬于台中东海花园公墓,两位早逝的老人家,孤伶的墓碑伫立着,两旁土葬的坟地皆已成废墟。我与舅舅们决定为你整坟,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那一刻终于长大;一个佯装勇敢的人终于睁眼正视人生的失落。那一年,多么凑巧,正值你百岁冥诞。你的生日十月三十日,我为你举办音乐会;你的孩子们几乎全到了,许景淳在台上演唱你生前最常哼唱的《雨夜花》、《荒城之月》,我用计算机合成技术把你打扮成巴黎姑娘、上海少女、日本贵妇等等,绘出不同装扮的画像,那是你一生没有完成的梦,而竟也是我一生唯一为你做的事。你把一切给了子女,从来没有为自己庆寿;这是你第一次的生日Party,在你死后三十四年。

你的丈夫是一个把自己献给时代的人。陈芳明教授近日出版《台湾新文学史》,第五章第五十三页中提及你的丈夫。台湾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文学期刊诞生,一九三四年五月六日,八十余位作家自台湾各地齐聚台中市。“从来没有一个场合,能够同时见证如此庞大数目的作家聚会”,参加者包括赖和、郭水潭、陈逢源、王诗琅、叶荣钟、张深切、杨逵······这场文艺大聚会举行于台中市西湖咖啡馆二楼,会场贴满了标语,包括“宁做潮流冲锋队,莫为时代落伍军”。大会结束时,你为时代冲锋的先生代表八十多位文人宣读“大会宣言”,“自一九三○以来,席卷了整个世界的经济恐慌,一日比一日深。看!失工失业的洪水,······大众生活坠落于穷困深渊底下,……我们决定把大会当最好的契机,进一步奋斗,把文学作品介绍到民间……”你的先生在那场大会上,与他最好的朋友赖和、张深切被推举为《台湾文艺》中部委员代表。那一刻起,你的人生也为之震动了;家不再是豪门世家长媳的托身之处,家变为一个丈夫宴客川流不息之地;家,变为你一个人独立抚养子女的代名词。你曾是清水的大美人,带着无穷的憧憬嫁入何家,从此你的生命又开始了另一段飘零的旅程,丈夫把自己连七弟都献给了时代,你则每天守在孤独的窗边守候晚归的先生,担心他的安危。《台湾文艺》出刊后,每一首抗争大时代的诗歌散文,竟写不出你雨后站在大门窗内,日渐苍老孤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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