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在松江县泗泾小学的最后一个黑白定格。
一九八二年夏天,我们在设置在泗泾中学的考场里进行了最后一场小学毕业考。数学课陈老师带着我们回到小学,他举起相机,为一个个学生留影。我记得我拍了两张。一张是在教学楼的底楼,站在台阶旁边,挨着一盆绿色植物。阳光有些晃眼,一个小女孩眯缝着眼睛在笑啊笑。另一张是站在三楼新装修的会议室外。至今还记得那个会议室的样子:乳白色的壁灯,深棕色的护墙板上面镶着暗绿瓷砖的贴边。当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大房间完整的场景时,小小的心眼里充满了激动和惊叹。
在一篇作文里,我用尽了所有知道的形容词去描绘它,什么金碧辉煌呀,什么流光溢彩呀,把它描绘得美轮美奂。那时,我是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松江县城,所以我觉得世界上最美丽豪华的房间就藏在我读书的小学校里了。
毕业那天,我右手靠着栏杆,旁边就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房间。一个短发的女生,黑而瘦,平时大多数时候显得略微严肃。可那天穿着蓝色圆点棉布连衣裙的我,头发微微飞扬,笑容轻盈明亮。陈老师的相机喀嚓一声定格,留下了我整个小学时代最好看的一张照片。
我在那个小女孩的眼睛里读到了一句话:嗨,你们不知道我的将来有多好!
那个下午,陈老师以风一样的速度,留下了八二级一个个小学生可爱的笑脸。我的那些同学们——沈以宁、金佩、邵伟、朱蕾、沈峰、王平……红领巾在脖子里形态各异地歪着。我们咧着嘴,带着终于完成毕业考的轻松,一个个笑得心花怒放。
我们真的是孩子,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别离,没有意识到这已经是整个小学时代的最后定格。我们像一只只终于解放了的小鸟,迫不及待地想扑进可以尽情玩乐的暑假。
暑假没过几天,瘦高瘦高的陈老师,用拳头急促地敲开我家的院门。他还是像风一样刮进来,摊开一本成绩单,哗啦哗啦一页页翻,一个个指给我看我的那些同学的成绩和考取的中学。我等啊等啊,他似乎故意让我焦急,久久捂着那个呼之欲出的成绩。最后,他轻声报出了一个分数:292.5分。整个小学的最高分,属于我。
终于揭晓的那一刻的戏剧性惊喜,我依然记得。小小的心房中一种要冲决开来的快乐,几乎让自己站立不稳。在这以后,在整个漫长的中学时代,我都是一个偏科的孩子,而且因为偏科而黯然,因为偏科而越来越不像小学时那么醒目。但是,我的小学时代给过我的那种完整的自信,一直顽固地埋藏在那里,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努力往上顶呀顶呀,直到有一天终于破土而出。
那天,陈老师连送我的礼物都带来了:一只有绿色吹口的口琴和一本字典。笨拙的我没有学会吹口琴。二十年以后的夏天,在我的小说《天使不穿袜子》里,当我笔下的一个男生陈超捷反反复复吹起“天上星星眨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时,我心里知道,在他双唇间优美地滑翔着的那只口琴,来自我的小学时代,来自一个年轻老师珍贵而美丽的馈赠。
偶尔会想起这些,只要想起,心情就柔软得像一块擦镜绒布。
我的小学,它宽容地收藏了我整个珍贵的儿童期。那个乖顺但偶尔会小小调皮的小孩,那个一帆风顺但感觉不免混沌的小孩,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一座校园里度过了她美满的童年。那些活灵活现的同学和老师,只要想起,他们就近在眼前,从不曾远离。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小学的图书馆里,我借阅过一本书,叫《朱蕾》。它和我的一个同学的名字一模一样。结果,有好几天我们都在大惊小怪中度过。我的同学朱蕾更是激动得脸色发红, 一个劲地问我书里写的是什么。于是,在一群小学生的心眼里天然地涌出了这样的想法:作家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职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