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 五(2)

潘江回到家的那天,家人都在,之前几天便听到了消息,所以家里都收拾过了,也杀好鸡等着。潘江也算是红光满面,虽然那红光更多是虚的,虽然那头白发比老潘还白,但他眼中的欣喜把一切都压住了,他可以重新自由走动。家人都在,唯独少了陈梅姑,潘江一挠头,问:“宏亿,你妈呢?”宏亿顿时失声,接着是无声地抽泣。潘江说:“哭什么?你妈呢?”说完他翻箱倒柜,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翻过了,后院里的鸡笼,他也伸头进去看了看,惹出一头鸡毛鸡粪。筋疲力尽回到大堂,他脸上没有眼泪,没有表情,只是进屋时的红光消失了。他站到老潘面前,淡淡地问:“梅姑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吧。对了,要不要买纸钱和炮车?”

老潘说:“在我们村的土仔坡。鸡和饭也煮好装好了,纸钱和炮车也买了。要嫌少,你可以再去买。”

潘宏万开车把家人拉回村里。把潘江带到墓前,老潘点上香,宏万宏亿鞠躬拜过之后,老潘带着两个孙子先回老屋,留潘江一个人在坟前。天渐暗,有人牵着牛从田中回来,看到潘江,远远喊一句:“潘江,你回来了?我有几只羊,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我那儿看看,我想把羊给卖了。”香烛、元宝、纸钱都在烧,土仔坡上的风一吹,到处是灰,潘江一动不动。老潘走在孙子前面,他没回头看墓前的儿子,不用看,不用看也知道,儿子的身子弯成一张弓——那是儿子双手握着墓碑无声地哭,哭得肚子剧痛的缘故。

老潘又回到祖屋去了,在里面点上香烛。宏万宏亿已经找族里的年轻人打牌吵闹去了,吵闹声传进祖屋。天已经很黑,潘江还没从墓地回来,老潘倒不担心他,他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当年自己老伴走时,走出阴影几乎花了整大半年。农村的夜比小镇的夜更加宁静,四公里外的小镇最近开了两家私人的夜舞池,每一夜都有不少人去那里跳舞或者看热闹,大喇叭声震得人耳朵都要聋了。小镇北边就是南渡江,那两家舞池就开在离江水不远的岸边,每到夜里,舞曲会从舞池中传出好远,甚至连几公里外的村子都听到了。夜风把舞曲顺着水面送远,把附近乡村的心也舞动了,小镇喧闹的一面便因此存于很多人的想象中,老潘听到那隐约的舞曲,也想象出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镇。老潘之前一直都对去世多年的老伴记忆模糊,此时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宁静中,风刮着,不大,却很凉爽,风中的舞曲一如心跳。老潘心绪明净如水,老伴的脸在祖屋下越来越清晰,早模糊了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心底有着的那些疑惑的地方,也随着香烛的烟气缭绕盘旋而去,在存放祖先牌位的地方,在这盘旋着最多魂灵的地方,老潘忽然看清了。他心中好像溢满着前所未有的喜乐,又好像那根本不是喜乐,只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心底空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能盛下,一股先凉后暖的气慢慢在胸口扩散。

他口中念念有词,闭上眼睛好一阵,转身走出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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