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我心忧(10)

抽屉里多是旧文件,稀薄的黄纸上盖满红色大印,浓墨大字,一张张叠在一起,或许是日子久了,很多都粘住了,用手一翻,发出窸窣的干燥声响。压在底部的,是一个陈旧的算盘。

这个抽屉里没有,再翻另一个。柳碧瑶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又壮大胆子去翻橱柜里她认为可能藏画的地方,连画缸里的画轴也拆开再收拢,也没有。偌大的书房,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偏偏找不到那幅画的位置,赝品图倒是找到了好几幅。柳碧瑶的心灰了一半,她想,段老爷子有可能把画交给乌掌柜保管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他会轻易交给别人吗?

“碧瑶!”楼梯口传来尤嫂的喊声。

柳碧瑶一激灵,加上心虚,弹射似的蹦到门口,急忙回应道:“来啦!”

“去老爷子的房间里,把衣柜里那件新做的宝蓝色长袍取下来。”

柳碧瑶应声,转身跑到书房隔壁的卧室里。段老爷子的卧室几乎可以用古董来形容,古木衣柜古木床,连床上的蚊帐钩子都是前朝遗风。床头柜旁横着一口髹了红漆的描金樟木大箱。

柳碧瑶心念一动,最宝贝的东西向来都是放在自家的卧室里啊。

从衣柜里取下袍子,走下楼梯时,柳碧瑶听见尤嫂正和裁缝铺的伙计说着话。

“……老爷子嫌前襟太长,就麻烦栾师傅改改了,要改的尺寸都已经标好了。”

“哪里的话,栾师傅说了,要是改了还不满意,重做都没问题。”伙计接过长袍子,很利索地折叠好。

尤嫂笑笑,嘱咐下人把伙计送到门口。她转过身,见柳碧瑶站在楼梯口出神,随口问道:“老爷子卧室的房门关紧了没有?”

“我随手带上了。”

“虽说入了秋,蚊蝇还是有的,老爷子又讲究。你再上楼看看,把窗户上的纱都放下来。”

“我这就去。”

天色暗得很快,室外衰微的光线通过窗纱的过滤,亮度又减弱了几分。光线若有若无地在室内蔓延,依稀照出供台上一尊衣袂翻飞的白瓷观音。观音柔润的脸庞浸没在弱光里,平展的眉目间便有了柔和的意味,仿佛是室内全部层次的光线运作的最终结果。

柳碧瑶对着观音拜了几拜。

既然决定了,就涉水一试吧。

柳碧瑶打开抽屉的手微微发抖,指尖异常冰冷,触觉比任何时候都敏锐,她像是妄为地闯入一个禁地,稍带羞辱的情绪,这份情绪很快被内心的一缕倔强强制压了下去。那幅画,本来就不属于他们。

看得出来,段老爷子喜好收藏小玩意儿。碧玉的印玺,香木制的小佛像,甚至还有两锭失了色泽的金元宝,任何一样都价值不菲。柳碧瑶没见过这么多的宝贝,她有些慌张。在抽屉的深处,一把铜钥匙不起眼地躺在那里。

柳碧瑶取出钥匙,其他的宝贝照原位放好,再轻轻地关上抽屉。

她把这钥匙套进樟木箱的锁孔里,咔嗒一声,锁开了。柳碧瑶抬起沉重的箱盖,满目华彩,翠色冷光相射,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寻找。和古董店里的古物相比,段老爷子珍藏的古董更为精巧,更为华贵,每一样都像是凝了厚重的往事,被时光打磨出沉实的光色。

这箱子里多为玉器琉璃制品,和纸画无关。柳碧瑶有些失望地合上箱盖。她半跪着找东西,膝盖跪久了有点儿发疼,扶着箱子想站起来,发现段老爷子早已推门而入,就站在她身后。

柳碧瑶来不及惊慌,段鸿的龙头拐杖迎面横扫过来,生生地甩落在她的腿上。

段家是有家法的,其厉害程度只有在段家待久了的老佣人知晓几分。家法中,最严厉的就是如何惩处家贼。柳碧瑶偷盗段老爷子毕生收藏的珍品,而且被当场捉住,无论如何都要挨罚了,罚得是轻是重已不在猜测范围之内。“不会用老虎凳吧?”一位老佣悄悄地自问。他早年见过段鸿用老虎凳惩罚一个犯了同样错误的家奴,简称就是上私刑。

段家后院的储物室。

整个房间由于长久关闭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酸腐味,刺得人反胃。储物室里没有灯光,一点儿寒光从窗外游弋过来,冲破浓厚的夜色,隔着玻璃投射进明亮的光圈。

柳碧瑶挨了打。整个施刑过程简洁而残酷,几名家丁把她按在长凳上,利索地扒了她的裙子。如果这份屈辱难以忍受,那么接下来板子落在肉身上的痛楚很快就让她忽略了心理上的不适。

“你要找什么?”段鸿阴冷地问道。

“找画。”她如实回答。

柳碧瑶只能看到段老爷子的脚,八字撇开,长袍下,布鞋闪过几缕类似寿鞋般诡异的蓝色,冥冥灭灭看得人心里发毛。柳碧瑶怨毒地想着,段鸿容不得下人如此放肆,任何人一旦触犯了他的禁忌,他就能比世间最刻薄的妇人还阴毒。

像是一个人被遥远的风琴声轻轻唤醒,却疑心还在梦里。火烧火燎似的疼,伤口反复燃烧着,火势时而低微时而炙烈,久久不灭。柳碧瑶抬起眼皮,盯住即将开门进房的人。

无论来者是谁,她的眼神始终冷漠而怨愤。

门推开了,尤嫂擎着一盏风灯,款款而来,手腕上的碧玉镯子映了灯光,划过一丝细腻的光泽。那袭曳地的旧式绣花衣裙,在余风中窸窣有声。

尤嫂的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样的纸柳碧瑶在翻书房的抽屉时见过,脆黄的麻质,浓墨大字上加盖大红印。尤嫂把麻纸和几块银元放在她的面前,声音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老爷子发了话,要你明早出府。我替你在他面前说了几句,好歹等你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说……这里是断不能留你了。”

只是恍惚地,柳碧瑶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场景。很久以前,也是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妇人把年幼的她买来。多年后,又是这个妇人送她出府。

明明对这里只有怨恨,眼泪还是倏地掉落,柳碧瑶把头转向阴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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