恻恻轻寒(4)

天黑得比以往早,暮色摧城。黄浦江面浮动一抹斜阳,披霞戴晚的渔民摇着橹进入苏州河。梧桐最知秋,弄寒声于树梢,片片叶子似乎在一夜之间换了颜色,犹如被夕阳裁碎的黄锦,飘进行人的衣襟,沾满秋的痕迹。

柳碧瑶站在窗口,晚风微暖微凉,吹动她的发丝。横陈在眼前的道路静谧得仿佛将要熟睡过去,风摇翻碎影,一行密密的梧桐树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心口,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来找她,每一天或隔几天,在忙完一天的公务后,夕阳拖出他长长的影子,在马路左道的第五棵梧桐树下,扬手朝她打招呼。

柳碧瑶想,等深秋初冬之际,寒冷卷尽所有的梧桐叶,她是不是会看得更加清楚?

天气稍凉,溥伦加了件黑色风衣,越发挺拔俊朗。柳碧瑶来到他面前,眼眶微红。忽然,她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

溥伦笑了,抚摩她的发丝,“我这两天有点儿忙。”

柳碧瑶抬头,眼里水波盈澈,柔美似一泓秋水,“吻我。”

阳光移过树梢,飘零的梧桐叶迎风起舞,把满地细碎的光斑摇曳成花影。渐弱的光线如将断的青丝,捕捉树底的一双鸳鸯。呼出的热气软软地拂过她的脸颊,柳碧瑶如坠梦中,那个让她面红心跳的梦境突然清晰起来,绕过她鼻尖的他颈间的香味,分明干净如婴孩的皮肤。

带我走吧……柳碧瑶喃喃低语。剪破相思,往来无间。她只求能够彼此厮守,与地位无关,与他人无关,与画无关……

柳碧瑶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听着彼此的心跳点点混合成音。僧人留给她的怪异感觉渐渐消退,暮霭四合,雾色摇摇无定地散开。冷静下来的柳碧瑶半羞半涩,恍惚露出温柔似水的神情。

良久,溥伦在她耳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柳碧瑶好奇,“去哪里?”

溥伦说得神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落日在江面铺开一道胭脂般的薄媚,洋车驶出繁华城区,碾进磕磕碰碰的泥石小道,高楼被车轮远远地抛在后面,进入眼帘的已是完全不同的另样景致,看样子是城郊的某个小村子。车前进得有些困难,溥伦示意司机在此候着,拉着柳碧瑶的手下了车。

这里比城区要冷很多,黑瓦白墙的水乡建筑错落有致。一名妇女抱着孩子坐在家门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从城里来的年轻英俊的男子,一撩衣襟,露出饱胀的乳房,不避嫌地当着外人的面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哧哧笑了几声。

拴在柱子上的黄狗冲着陌生人叫唤。

柳碧瑶紧挨着溥伦,心里有些发憷,“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找一个人。”

“找谁?”

溥伦凑近,压低了声音说:“以前我母亲身边的一个宫女,她或许知道点儿什么。”

两人在一座土夯的瓦房前停下。木格子窗户糊了纸,旧纸未除干净,新纸马马虎虎又糊上去,给人粗粝的感觉。想必是前几天下了场雨,门口的小石臼里积了点儿水,底部沁出鲜绿的苔藓。门前垂下个黯败的旧灯笼,临风瑟瑟抖动着。

瓦花在晚风中摇摆着柔软的身子,夕阳渐敛落在屋檐上的余晖。

门在面前打开了,出来一个着翠袄的少女,少女看到溥伦,脸一红,收紧手里的篮子,低头返回屋里。

里房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哪方来的客人,进屋来吧。”

屋里光线昏蒙,案前燃着一豆烛火,随门外带进来的风微微地舞动了一下身子。老妇人坐在案前,低首缝补着一件旧衣。她捻了一下线脚,并未起身,斜斜地一瞥,像是黑纱里透出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柳碧瑶浑身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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