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隐忧(8)

阿瞒跨坐在桥梁上,呜呜的,抹起了眼泪。他哀求似的说:“你别过来!”

风呼啸着卷过,周围的空气却似乎要凝固起来。柳碧瑶的心不由得一紧,她站住了。

看热闹的人群陆陆续续地聚拢。

阿瞒抓着铆钉,泪又逼在眼眶间,打着转儿。由于身体往前倾,外衣往上缩,露出一截土布袄。阿瞒想到伤心处,又是涕泪满面。他带了些恨意,说:“你们都瞧不起俺……”

柳碧瑶恨其不争气,回道:“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阿瞒也来了劲,“就是瞧不起俺!连门口拉车的何三都偷偷地嘲笑俺的口音……俺来上海几年了,为的啥?就是为了家里人能够吃上一顿饱饭。俺家几口人都靠俺供着,俺娘还在等俺把这个月的工钱捎给她呢……”阿瞒顿了顿。

“那你更不应该死!”

“可俺不想活了,死了一了百了。”说完,他的身体又往前倾了倾,抓铆钉的手劲却加大了。

人群里发出哄然嘲笑声。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捉弄他,“兄弟,你要是真想跳的话,都可以跳上几十回了,犹豫什么呢?”

有人更痞,“兄弟,跳吧!哥们儿还等着看呢!”

一帮混混加油鼓劲,煽风点火地振臂叫着:“跳!跳!跳!”

柳碧瑶抬高了嗓门,“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现在就跳下去!”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西边火云烧尽,浮上来一抹深意的灰色。几只古旧的渔船摇着橹荡起一圈圈的水纹。

刚才起哄的那伙人突然作鸟兽散,混乱地四散而去。抬首望去,桥的那头出现了一队巡逻的警察,闻风赶来,看装备是法租界的。柳碧瑶几步来到阿瞒面前,没好气地训他,“这回你不想死也不成了!”

阿瞒好像灰了心,没反应。他抱着桥梁坐着,眼睛空空地看夕阳西下。天边斜月东升,淡淡的一笔,翕合昼夜过渡的痕迹。

柳碧瑶不放心他,快速翻过隔栏,攀到阿瞒的身边,拉过他的手臂,“快走,要不来不及了!”

阿瞒没听,任性地挣脱开她的拉扯,没想到他力道过大,柳碧瑶站不稳,晃晃手臂从桥上一头栽进河水里。

带头赶过来的正是溥伦,军装马靴,年轻俊美。他示意手下把阿瞒弄下桥梁。回过神来的阿瞒吓得自个儿从隔栏上跳下来,手僵直地指向桥下水花激溅的河面,口里嚷着:“碧瑶,碧瑶掉下去了!”

溥伦惊闻,俯身望去,一圈水纹激荡开,恍惚中能看到一袭青裙正被水波吞没。他迅速褪去外装,纵身跃下。

一艘乌篷渔船缓慢地驶到河中央。

水的深处,凉意浓胜深秋,坚韧的黑色绯纱一般裹住视线。裙摆乘了水的浮力,飘袅如夏日牡丹,缓缓吐绽柔软的花瓣。发丝抛卷散开,宛若一团在水里摇摆的柔和细草。柳碧瑶渐渐地下沉,突然之间,身体有了向上的浮力。意识蒙中,一双手臂托住她的腰肢,带她离开昏暗的水底。

乌篷船收了竹篙,船公摇橹驶向苏州河另一端密密的芦苇滩。

水花扑落,溥伦探出水面,他甩去脸上的水,环顾逐渐恢复平静的河面,一声凄厉地嘶吼,“碧瑶——”

从江面吹来的风吹皱水面,风声凄冷,声声哀怨。水波翻上埠头台阶,岸上有人解开缆绳,跳入河中相助寻人。

天穹隐去最后一点儿淡淡霞光,夜幕完全拉开了。

芦苇滩离租界只有一水之遥,这里已是另外一番景象。浅水拥绕大片芦苇,粗重的水声扰人庸梦,仿佛梦着一枕秋水,任凭浪头舂进梦乡,搅起湿漉漉的如烟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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