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如汤(15)

人醒了她就不顾忌那么多了。

酒气微熏,交缠着一抹隐隐的香气。柳碧瑶熟悉这味道,他的外套上也有这缕虚软精致的香味。离得越近,味道就越清晰。窗开着,倚风相送满室清香,若有若无地浮游着浅浅暧昧。

有钱人家都讲究这个,柳碧瑶暗想。她瞅了一眼溥伦半醉半醒的模样,后悔刚才的毛手毛脚。不过,他好像又要睡着了。柳碧瑶想归想,还是轻柔地问道:“要喝水吗?”

桌上的茶汤散尽了白薄的热气,已泛凉。柳碧瑶问话的时候,把凉被往里掖了掖,确保它不会再滑落。溥伦睁开眼,困倦的眼神闪了一下,唇角现出一个浅笑。在柳碧瑶看来,这笑容是愉悦的。

蓦地,溥伦捉住了柳碧瑶掖被子的手。火热的掌心围裹着她的手背,柳碧瑶一惊,防备地往后一退。溥伦并没有因此放手,反而攥紧了手心,被酒精熏染的双眼异常明亮,说不清他是完全醉了,还是完全醒了。

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人已完全离榻。

一瞬间,有无数的念头穿梭过柳碧瑶的脑海,她怔了一下。溥伦拽握着她的手,缓缓举到唇边,像是依循着某种礼仪,轻轻地吻着她的手背。这温柔的动作淡漠了适才的鲁莽,春风度水般的缱绻温情。

“Mademoiselle.”

他乌顺浓密的黑发涨满了她的眼帘。这一刻,他呈现的柔情近乎忧郁。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手背上,柳碧瑶的双颊烧得像两枚熟透的红杏。她下意识地要抽回手。溥伦用劲不大,柳碧瑶却挣脱不得,他抬眼,手仍旧摩挲着,灼灼眉目钟于流情,嘴角开始扬起一弯奇妙的弧度。

柳碧瑶烧得面红耳赤。她喜欢他,可她还没准备好去接受这逾越常规的亲昵,她也没理由去接受他的亲抚。不论是酒精的蛊惑还是夜色的迷惑,他更没有借口去向一个尚且陌生的女孩展开温柔攻势,甚至,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柳碧瑶猛地抽回手,“我该走了。”

月轻如夜的魂魄,风一吹就战栗。满室春色初锁,风声粗,吹得窗帘腾飞如链。溥伦慢慢地起身,看着她微微笑着。柳碧瑶被看得一僵,他伸手熟练地揽过她的腰,不待须臾,一片温软贴过她的唇。

馥烈的酒气纠缠着柔软的鼻息,一阵紧似一阵的馥郁,温热辛辣得宛若毒药,让她晕眩。心里骤起骤落,抚在腰间的手劲加大,恍若一梦的窒息感。睑睫轻拂过面颊,柳碧瑶睁开双眼。

温存是真实存在的,可与传说中的甜蜜毫无关联。

柳碧瑶狠狠地推开溥伦,一时两人僵直地对立在那里。她面红似霞,愤恼的眼神很明确地告诉他,她非常不愿意。

他错了。

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黯淡了下去,溥伦低头吻了她的手,未触及,柳碧瑶已抽身离去,老房门吱嘎了一声,盖过了园里的啾啾夜虫碎音。

楼道里只有细碎的脚步声,柳碧瑶下了楼,抱膝坐在幽暗的楼梯口。夜色轻拥起一个朦胧世界,柳碧瑶的心口像有团乱丝堵在那里。适才的温存仿佛是酒精所聚积起的一场游戏,与她原先想象的美好格格不入。是什么促使他这样去拥吻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孩?还是,这场醉人的游戏迟早会随着酒精的挥发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门开着,灯光转不过楼道,只在楼梯口烙了个昏黄的圆光圈。柳碧瑶突然站起身,放轻了脚步重新往楼上摸去。

从楼梯口看去,翠色的凉丝被又有一半滑到了地上。再往前走几步,见溥伦躺在床上,胸口随呼吸轻微起伏着。他是真的睡着了。柳碧瑶进了房间,利索地关好窗户。返身时,她带过留在椅背上的外套。柳碧瑶一甩手,把外套掷在溥伦熟睡的脸上。

楼下近园的小厅里还亮着灯光,照得一株入户藤蔓的梢头翠绿尖青。小厅里漫漫细语,倒被静谧的夜色烘托得十分清晰。柳碧瑶放缓了脚步,竖起耳朵听闻动静。乌泽声掌柜剥着花生壳,慢悠悠的话语飘过窗缝。

“……年纪轻轻的,又独自一人在上海,难免寂寞。”

接下来是段老爷子的声音,“这么说,十三格格已回去了?”

“回去了。格格的身子骨向来不好,回法兰西有专门的大夫照应……”

“听说,当年的那位洋驸马就是位医生?”

“是啊,专门进宫给格格看病的。这一看,把心也看走了……”

段老爷子向来早睡早起,今晚是兴致大好,有精神陪乌掌柜闲侃。柳碧瑶听得无趣,把毛巾扔进水盆里,风似的转进了内廊。

夜气浓,段老爷子和乌掌柜所在的小厅处于洋房内间,并无外人经过,寥寥话语不防人。谈话声时高时低,渗过粘了萤虫的翠色纱帘。

“……这么说来,那幅画并不在格格手中?”

“可以确定。”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说这幅画要是被带到了法兰西,再追回来就难了。”段老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国宝流离失所二十多载……国运衰而宝器无辉啊!”

“十三格格身子虽弱,倒是心明眼亮。就算她带走了那幅画,想必也不会交到洋人手里。”

段老爷子听得激动,突然用拄杖戳了一下地面,提高嗓门说:“这朝廷有朝廷的规矩!私自通婚已是不可饶恕之过,岂能再将国宝交付到异族手里?虽说是前朝的格格,金枝玉叶之出身,可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嫁夫从夫之理放之五湖四海皆行得通,她带出去的东西就是夫家的。就算洋驸马无所谓,其他的洋人会放过吗?尔等迂腐也!”

乌掌柜不能反驳,只好连连称是。

老爷子捋捋胡子,敛去激昂愤慨的神情,放轻了声音问道:“泽声啊,你说,为什么格格当年要费那么大的劲,硬要把这幅画带出去呢?”

“听说是为了避开东洋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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