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找回蛮荒肉体的奢华(2)

高更画下这些女性的胴体,像一种赎罪的仪式,使远在欧洲的白种人震惊,殖民主人被“土著”的美学征服,文明被“原始”征服,高更宣告了另一种后殖民主义的反省与赎罪。

一直到今天,高更仍然是充满争议的人物。他在塔西提连续与几名十三岁至十四岁少女的性爱关系激怒了许多女权主义者与反殖民主义者。

一个欧洲白种男子,在土著的岛屿上借着“进入”一个少女的身体作为“仪式”,高更究竟在寻找什么?救赎什么?

关在精神病院用绘画疗伤的梵高容易得到“同情”,然而,在遥远荒野的岛屿中解放肉体的高更可能要背负“恶魔”的批判。

在高更最著名的《亡灵窥探》与《永远不再》两幅名作里,匍匐在床上赤裸的土著少女,都是高更在岛上的新娘,都是他借以救赎自己的“处女”,都是他要借“性”的仪式完成的“变身”──从欧洲人变身为土著,从文明变身为原始,从白变身为黑褐,从男性变身为女性,从殖民者变身为爱人,从威权的统治变身为单纯性爱中的拥抱与爱抚。

在十九世纪末凝视一尊丰美肉体的土著男子,高更,如他自己所说──我要找回蛮荒肉体的奢华。

我们能找回蛮荒肉体的奢华吗?

欧美的豪富阶级仍然用金钱在经济贫穷的南美、非洲、亚洲购买男性或女性的肉体。另一方面,道德主义者仍然大加挞伐殖民霸权,高更处在两种论述之间,即使在二十一世纪,依然是争论的焦点。

也许回到高更的画作是重要的,再一次凝视他画中的荒野、原始的丛林和海洋。

果实累累的大树,树下赤裸的男子或女子,他们在文明出现之前,还没有历史,因此只有生活,没有论述。

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什么?

我们到哪里去?

高更最后的巨作是几个最原始的问句,如同屈原的《天问》,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许才是千百年可以不断思考下去的起点。

这本书于二〇〇八年一月在泰国完成,四月在欧洲修订,十月在中国台湾做最后校订,以此作为向孤独者高更的致敬。

蒋勋

二〇〇八年十月六日于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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