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狗(8)

这些日子,它的确恢复了自己的工作,像上瘾一样奔走。它鼓起一次又一次尝试的勇气,沿着旧路和新路辗转。有时从学校跑到院子里,发现那里静悄悄的,回到学校,小屋依旧没有人。这还不是最哀伤的时刻。当它看到她们归来,这一刻的重逢总是让它不可遏制地想起自己漫长的碌碌无为。它不能安慰和原谅自己,这才最让它不能忍受。如果它能够提问,或许会询问为什么生活全部改变了?为什么大家不回到美丽安静的大院子里,却要留在这嘈杂肮脏的市区里?为什么她们不再需要它的陪伴?为什么它发现她们不再将付之重任的目光给它?也有可能它什么也问不出,因为这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后来,它不叫了,也不再试图掰开那扇恐怖无常的木门。问题就不在于怎样出去,而在于出去以后又能怎样呢。最危险的也不是这种生活,而是它自己—仿佛是在一秒钟内改变了的自己。它几乎要陷入无知无觉的状态了。它想搞明白一些事情,但是搞不明白。每一处都像个归处,然而每一处都不是。而它曾经是可以把任一处都当作归处的,每天晚上月亮出山的方向都不一样,每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方向也不一样。最后,它终于想起了那些流浪的日子。

女孩赶到学校匆匆开门。她真怕看见一具冻僵的小尸体,不过一眼便看到它抬起灰蒙蒙的脑袋。它看上去竟是没有太疲乏或者凄伤,走出来,站在雪地上抖了抖身体,用眼角看着女孩,似乎还有询问女孩为何如此惊慌的意思。

女孩在校门口买了几个面包,掰碎了丢在门口松软的雪地上,这里几乎一年四季都是背阴的。它狼吞虎咽的时候,她想摸摸它,不知为何伸不出手去。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女孩叹了口气,推起自行车:“走吧,寒假我们回院子里住。”

但是这一次它没有跟上来。女孩慢慢把车推到操场边,它依然站在门口,跟身边灰败的墙壁几乎是一个颜色。女孩走回来,用脚背推着它,它让开了。“听话—”她想正式地、严肃地唤它,这才发觉她们一直没有给它起过名字。

“好吧,那你就留在这边。”女孩把剩余的面包堆在它的小窝边,又拾了几块碎砖头把木门固定住。她做这些的时候,一颗心有点微微下沉,有隐隐的一种感觉告诉她,这些都不必了的。但是,她还是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了,然后拿些要带回院子的东西,捆好,放进篮筐里。最后,她在它面前蹲下来,它的黑眼睛专心地瞅着她。

它额前的毛发几乎把眼睛全遮住了,女孩想,这会不会把它刺得眼睛流泪呢?该给它剪一剪,但是没有时间了,现在、以后都会越来越忙,找不到时间了。她想起当初与它偶遇的傍晚,才知道那是人生许多场没有预告的奢侈之一。

它没有等雪化完就走了,又成了一只纯粹的流浪狗。它比小城里的人更清楚地知道这里的早晨和中午如何不同,中午和晚上如何不同。它在每一条可能的路上奔跑,脊背上的毛发结成一束束分披下来,鼻头还清清晰晰的是一半黑一半粉红,看上去依然健康,还有几分天真。它喜欢定定地与人对视,但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呼唤。这让人觉得它好像已经彻底忘记了之前的生活,又好像曾经沧海。

冬天过去,积雪的融水将上一年的痕迹带进泥土,盛大的春天逐渐将人们熏得混混沌沌。再次清醒起来的时候,人们忘记了许多事情,仿佛这草地始终是绿油油的,仿佛夜晚从来是在人们意料之后降临,树影一直在门口热热闹闹地跳动,小城于是对过去做了一次永久的告别。

她们没有去找它。后来,她们又搬了许多次家,为了女孩求学,为了父母的工作,尽管不情愿。到女孩真正长大的时候,她们的生活已经全然与旧日的轨迹无涉了。但是,女孩每年都会在这小城里住几天。

小城很小,如果再次遇见它,她可能会问它还记不记得自己和妈妈。它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了,不过它应当什么也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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