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天傍晚,街道办事处刘干事来到林子青家门口,林子青和他一打照面,两人都惊异地盯着对方。刘干事就是当初抄楚天明家的那个兵团小头目。他本是工厂的一个工人,参加造反派后表现积极,此人心狠手辣,处处以左派面目出现,深得这个时代的宠幸,现在又被派到这个辖区办事处,又临时在派出所当办案人员。
这个时期,派出所也陷入了半瘫痪状态。一般居民除了孩子上个户口,或哪家死了人而注销户口去派出所以外,其余的治安基本上就是这些身份不明确,而权力很大的编外人员在管。这些人员很复杂,没有法律意识,没有约束,让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法律也被践踏了。他们代表着公检法,可以随意抓人,审讯,羁押,不择手段地逼供。和专案组、工作组一样,让人一听就感到毛骨悚然。
刘干事似乎想起了那天抄家的事。看了看林子青,对着屋子大声叫道:“林柏荣——林柏荣!”
“来了,来了。”林父赶紧应答着走出屋,担心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啥事遇上麻烦了。
“那个楚老头儿看来有点儿恼火了,刚送回来,你去帮忙打理一下。”刘干事一边又嘀咕道,“妈的,死人就往我这儿送!”
见林父疑惑,刘干事比画了一下拉琴的动作,又往巷尾努努嘴:“拉这个的,巷子拐角处那个。”
“哦,是楚老师。”林父去过那个小院,那年夏天,暴雨过后,他给这个老头儿的屋子做过捡瓦补漏。林父对他印象极好,不像在其他地方干活,好像是付了工钱,总受到一种轻视。这个老头儿对他非常尊敬,一口一个师傅地叫,亲自给他沏了上好的茶,中午还特意在外面餐馆给他端来几个好菜请他吃饭,还说:“辛苦啦,师傅,这么热的天,房上爬上爬下,体能消耗大,很辛苦啊!多吃点儿,多吃点儿!”这让林父很感动,做完活后,又给了林父很优厚的工钱。
“啥子老师?他和你一样是牛鬼蛇神!断气的时候就来说一声,我好通知火葬场来拉人。”刘干事打断了林父的思绪。
“啊?”父亲想了想嗫嚅着,“刘干事,还是要通知他家里人吧,这样就……”
“婆娘,娃娃?我也找过。妈的,听说还是个洋婆娘,哪儿去找?有家属我还来喊你去?你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刘干事不耐烦地说,然后用脚蹬了蹬门口的架子车,看着林柏荣,“你这是……要单干?挣大钱?走资本主义?”
林父苦笑着:“刘干事,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的事,这是下死力气的活路,走得到啥子资本主义去哦?我没得工作,一家人要生活啊!”
刘干事想了想手一挥:“好了好了!明天早上来办事处,给那个老头儿领一个月生活费。”
说完他走到林子青面前冷笑道:“你那个同学邓卫东,红卫兵司令,被查出家里有重大政治问题,现在……哼!”他好像出了口恶气,扬长而去。
林子青怔怔地看着刘干事离去的背影,邓卫东,他也成了……这?这?怎么会呢?他的心揪紧了……他朝着刘干事远去的身影“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急急往小巷拐角处走去。终于有了楚老师的消息,从乡下回来,他天天都要来到这里,都见大门紧锁,里面静悄悄的。
他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走进去。楚天明家,当初被抄家的痕迹依稀可见,地上横七竖八凌乱地散落着残破的书籍,桌椅东倒西歪,蜘蛛网在墙角和门上张结着,昔日暗红色木地板上灰尘布满厚厚一层,几只老鼠看见他,不慌不忙地从墙角跑去。
“楚老师!楚老师?”林子青轻声呼喊着。
在卧室昏暗的灯光下,林子青看见了楚天明,他蜷缩在床上,像一小坨棉被。